【多施虐者日式轻小说】破碎与坠落的太阳9.5更新,第二卷第10章,慢热,长线节奏,马甲创作
第二十四章
她将那只还散发着温热的、混合了少女体香与淡淡汗酸味的、白皙无瑕的脚,再次,如同最终的审判般,伸到了阳一的面前。
这一次,阳一露出了抗拒的表情。
他可以舔舐肮脏的“物品”,但他无法去舔舐一个“人”的身体。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触及灵魂的、属于人与人之间的绝对支配。这道坎,他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后缩了缩。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动作,是他灵魂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然而,就是这个动作,却像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点燃了诗织那双漂亮的、本该盛满星辰的杏眼。
“哦?”
诗织的眉梢轻轻挑起,那抹危险的、如同被冒犯了的女王般的光芒,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你是在……拒绝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让后巷里的温度陡然下降了好几度。
紧接着,阳一看到了一个让他浑身血液都瞬间冻结的动作。
诗织收回了那只悬在他面前的、光裸的脚,然后,以一种优雅到极点,却也残忍到极点的姿态,将那只白皙、温热、带着薄汗的脚,重新、缓缓地,穿回了那只刚刚被他用舌头舔舐干净的、沾满了泥水与他血污的、冰冷的皮鞋里!
这个动作的潜台词,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阳一那混沌的大脑。
不想舔我的脚?
可以。
那我的脚,绝不容许你的违逆。
而你,将要为你的违逆,付出代价。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你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诗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忤逆后的、冰冷的、猫捉老鼠般的愉悦,“既然不想舔……那我们就继续刚才的游戏好了。我今天,有的是时间和创意,来慢慢地、把你身上每一根不听话的骨头,都好好地‘校准’一遍。”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刚才被鞋跟碾磨手指的、那种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不!不要!
他不要再体验一次那种痛苦了!
恐惧,如同最凶猛的野兽,瞬间吞噬了他那点可怜的、不值一提的尊严。
“不!不要!”
阳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收缩。他再也顾不上任何思考,身体完全被求生的本能所支配。他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吓破了胆的兔子,连滚带爬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匍匐到了诗织的脚下。
他伸出那双还在剧烈颤抖的手,不是为了反抗,而是用一种近乎于献祭的姿态,死死地、卑微地,抱住了诗织那只还穿着鞋袜的、纤细的脚踝。
“求求您!诗织大人!求求您……不要……不要再打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的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上那冰冷肮脏的泥水,身体因为恐惧和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温热的眼泪,混合着嘴角的血迹和地上的污水,在他那张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上,流淌出两道屈辱的、狼狈的痕迹。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所触碰到的、少女脚踝那隔着一层棉袜的细腻温热的肌肤,和那被鞋子包裹着的、柔韧的骨骼。这种充满生命力的触感,与他此刻濒临死亡的绝望,形成了最讽刺、最残忍的对比。
诗织低头看着脚下这个彻底崩溃、像条可怜虫一样抱着自己脚踝痛哭流涕的男人,脸上并没有立刻露出满意的表情,反而是一种饶有兴味的、带着审视的戏谑。
她没有动,任由他抱着。
“哦?”她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充满了玩味,“终于受不了了?那么……你刚才那副宁死不屈的、抗拒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还以为,我们曾经的‘太阳’,骨头有多硬呢。”
玲奈和亚纪在一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脸上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残忍的笑容。尤其是玲奈,她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在欣赏一出她亲手导演的、正在步入高潮的、精彩绝伦的舞台剧。
阳一的身体僵住了。
他知道,这又是一道考验。如果他的回答不能让这位喜怒无常的女王满意,那么等待他的,只会是更可怕的地狱。
他羞耻地、深深地低下了头,脸颊几乎要埋进地面的污泥里,声音因为极度的屈辱而变得嘶哑破碎:“是……是我的错……是我刚才……冒犯了诗织大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愚蠢,是我下贱……请……请诗织大人再给我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您了……”
“噗嗤——”
听到他这番卑微到骨子里的、语无伦次的忏悔,诗织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笑声,清脆悦耳,如同风铃,但在此刻的阳一听来,却比魔鬼的狞笑还要刺耳,还要让他心寒。
“好吧。”
诗织终于开了金口。她缓缓地重新坐回了那个被人丢弃的木板箱上,像一个终于玩腻了、准备稍作休息的女王。
她晃了晃那只被阳一放开的、穿着鞋的脚尖,这次,她没有主动脱鞋,而是满眼戏谑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一出好戏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阳一。
那眼神里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
——想要机会?可以。
——那就,自己来取。
阳一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尊严?
在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早就被碾得连渣都不剩了。
他现在唯一能思考的,就是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最卑微的姿态,去取悦眼前这个主宰着他一切的恶魔,以避免今晚真的被她踢打到再也爬不起来。
在诗织那充满了戏谑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在玲奈和亚纪那毫不掩饰的嘲笑声中,阳一缓缓地、用那条还在颤抖的左臂支撑着身体,再次爬到了诗织的脚边。
他跪在那里,抬起那双同样因为恐惧而抖个不停的手,颤抖着,伸向了诗织那只光着脚又重新穿上鞋的脚。
他的指尖,在触碰到冰冷鞋面的瞬间,如同触电般猛地一缩。
但他不敢停下。
他闭上眼睛,像是完成某种献祭仪式般,用尽了所有的勇气,主动地,为她脱下了那只鞋。
鞋子被脱下的瞬间,一股更加私密的、属于少女的、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只白皙无瑕的脚,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阳一不敢有丝毫的犹豫。
他知道,诗织在看着,在等着他的“表演”。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自己的脸,将自己的鼻子,决绝地、重重地,埋进了那只脚的脚趾与脚心之间。
一股复杂的、带着强烈冲击力的气味,瞬间充满了他的整个鼻腔、整个肺部,甚至蛮横地冲进了他的大脑。
那是一种混合了菲拉格慕皮鞋高级皮革内衬的味道、少女身体本身特有的干净体香、以及因为刚才那番剧烈的“运动”而出了一层薄汗后,所产生的、淡淡的、带着微酸的汗味。
这股味道,并不算难闻。
甚至,如果是在另一个场景,另一个时间,这股属于美丽少女的、私密的、带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可能会引人遐想。
但在此刻,在这条肮脏的后巷里,在这个充满了暴力和屈辱的场景下,这股味道,就成了最锋利的刀,最毒的药,最沉重的枷锁,将他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知觉,彻底割裂、毒杀、禁锢。
头顶,传来了诗织那带着明显笑意的、戏谑的嘲笑声。
“我有说过,让你闻了吗?”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僵。
“舌头,伸出来。”
诗织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阳一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舔。”
只有一个字。
却如同万钧重担,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要是不舒服的话,”诗织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用一种近乎于诱哄的、恶魔般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补充道,“那我们就……继续进行刚才那个‘有趣’的游戏。明白了么……阳一君?”
明白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
阳一强忍着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屈辱和生理上的恶心抗拒,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舌头。
然后,他将那颤抖的舌尖,贴上了诗织温热的、带着薄汗的、白皙的脚底。
皮肤那细腻的纹理,混杂着汗液的咸湿,在他的舌尖上清晰地传来。
他开始了。
他开始用自己的舌头,像一条卑微的、忠诚的狗一样,仔细地、一寸寸地,舔舐着那只曾经狠狠践踏过他尊严的脚。
“吸溜……”
“吧唧……”
狭窄的后巷里,响起了这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充满了屈辱意味的、湿润的声音。
玲奈和亚纪的脸上,露出了更加兴奋和满足的笑容。
而高坂诗织,则像一个最优雅的看客。她翘起了二郎腿,将一条腿搭在另外一条腿上,然后伸出那只被舔舐的、光裸的脚,一边轻轻晃动着,一边用手肘拄在翘起的那条腿的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甚至可以说是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眼前这幅由她亲手创造出的、堪称绝美的“作品”。
她看着阳一那张俊美的脸,此刻正因为极度的屈辱而涨得通红,但他的舌头,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她听着那“吸溜”、“吧唧”的声音,感觉那声音像最动听的音乐,抚平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因为父亲而产生的烦躁和怒火。
她甚至能感觉到,阳一的舌头,因为长时间的、用力的舔舐,而变得有些僵硬,有些迟钝。但这并不能让她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悯。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要让他,从身体到灵魂,都彻底地记住,谁才是他的主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二十分钟。
当诗织感觉那只脚已经被舔舐得足够干净,甚至因为沾满了口水而变得有些湿滑黏腻时,她才终于感到了些许的厌倦。
“停下吧。”
她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说道。
阳一如蒙大赦,立刻停下了动作,整个人虚脱般地瘫软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诗织看着他那狼狈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缓缓地收回那只被舔得湿漉漉的脚,然后,做出了一个让阳一瞳孔再次剧烈收缩的动作。
她将那只沾满了阳一口水的、湿润的脚,就这么直接地,在他那件还算干净的校服上,来回地、用力地,擦了擦。
就像在用一块最普通、最廉价的抹布,擦拭一件弄脏了的、心爱的艺术品。
直到她感觉脚上的黏腻感已经消失,变得干爽,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重新穿上了那只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紧接着,她又慢条斯理地,脱下了另一只脚上的袜子。
她站起身,将两只因为刚才的“运动”和长时间的穿着而散发着浓郁汗味的、已经变得有些潮湿的白色棉袜,捏在手里,然后,像扔垃圾一样,随手扔到了阳一的面前。
那两只袜子,如同两条白色的、柔软的毒蛇,静静地躺在那片肮脏的泥水里,也烙印在了阳一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眸深处。
“拿着。”
诗织用一种不容置喙的、下达最终命令的口吻说道。
“把它们,带回家。”
“今天晚上,我要看到一段视频。三十分钟,一分钟都不许少。视频的内容,就是你,像现在这样,匍匐在地上,用心地、虔诚地,闻着我的袜子。我要看到你脸上那沉醉的、幸福的表情。”
“录好之后,用LINE发给我检查。”
她俯下身,再次用那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声音,在阳一的耳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如果,闻得不够真诚,不够投入,不能让我满意的话……”
“那么,明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
“我们,会继续进行今天这个……未完待续的、有趣的游戏。”
“直到……我满意为止。”
说完,她不再看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的阳一,转身,迈着她那女王般优雅的步伐,率先离开了这条肮脏的后巷。
玲奈和亚纪,则带着心满意足的、残忍的笑容,紧随其后。
“哐当——”
铁门再次被打开,然后又重重地关上。
操场上的喧嚣和阳光,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光景,一闪而过,又迅速被隔绝。
后巷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田中阳一,和那两只静静躺在泥水里的、散发着屈辱气息的、白色的袜子。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囚笼,不再仅仅是这所学校,这间公寓。
他的囚笼,延伸了。
延伸到了他回家的路上,延伸到了他那间小小的、本该是最后避-难所的出租屋里。
而那两只袜子,就是女王陛下赐予他的、最新、最坚固、也最让他无法挣脱的……
气味的锁链。
第二十五章
铁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合拢,那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像是地狱审判庭大门落下的最后一道封印,彻底隔绝了操场上属于人间的光与喧嚣。
后巷,再次恢复了它那令人窒息的、腐烂般的死寂。
只剩下田中阳一,和那两只静静躺在地上的、散发着屈辱气息的、白色的袜子。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瘫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一动不动。意识如同沉入深海,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海水包裹、挤压,连一丝思想的火花都无法燃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一股来自胃部深处的、剧烈的痉挛,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将他那混沌的意识狠狠地从深海中拽了出来。
“呕——!”
他猛地侧过身,趴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
然而,他那空空如也的胃里,除了酸涩的、火烧火燎的胃液,什么也吐不出来。那股混合了皮革、泥土、血腥以及少女足底汗液的、屈辱的味道,仿佛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化作了无数根带有倒刺的、黏腻的触手,深深地扎进了他的食道,他的胃壁,他的灵魂深处。
他想把它们吐出来!把这份恶心、这份屈辱、这份将他的人格彻底碾碎的“证明”,连同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起,全部从身体里呕出去!
“呕……呕……呃……”
每一次干呕,都牵动着他腹部被诗织踹出的伤,引发一阵阵闷痛。眼泪和鼻涕因为生理上的剧烈反应而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与地上的泥水、与他嘴角的血迹混合在一起,让他此刻的模样,狼狈得连最卑贱的流浪狗都不如。
他吐不出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
那份屈辱,已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当胃部的痉挛终于稍稍平息,阳一虚脱般地、用那只稍微好一点的左手支撑着自己,缓缓地坐了起来。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布满青苔的墙壁,墙面的湿冷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浸得他骨头缝里都泛着寒意。
他缓缓地抬起那只被诗织用鞋跟狠狠碾磨过的右手。
五根手指不自然地肿胀着,尤其是中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像一根熟透了的、即将腐烂的茄子。皮肤被粗糙的砂石地面磨得血肉模糊,几颗细小的砂砾甚至还嵌在伤口里。只是稍微动一下,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便会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
这只手……暂时用不了。
至少,在一两天的时间里,这只手再也无法握紧笔,无法翻开书,无法去做任何事情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
比身体任何一处的疼痛,都要来得更加绝望。
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根名为“理智”的、早已被绷到极限的弦,在这一刻,“啪”地一声,彻底断裂。
“呜……呜呜……”
起初,只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低低呜咽。
紧接着,呜咽声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抽泣。
最后,当他看到那两只静静躺在不远处泥水里的、散发着屈辱气息的白色棉袜时,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麻木,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绝望的哀嚎,从他的胸腔里猛地爆发出来,在这条狭窄肮脏的后巷里来回碰撞、回荡,却传不出去,只能更加残忍地、一遍遍地灌回他自己的耳朵里。
他抱住头,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膝之间,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放声痛哭。
他不是在为身体的疼痛而哭。
他是在为自己那被彻底碾碎、再也拼凑不起来的尊严而哭。
他是在为自己连“人”都算不上的、连一只狗都不如的悲惨处境而哭。
他是在为自己那被玷污、被践踏、再也回不去的、干净的过去而哭。
他更是在为自己那份对母亲许下的、沉重如山的承诺,和此刻这滩烂泥般无力的现实之间,那道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的、名为“命运”的鸿沟,而发出最绝望的悲鸣!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
我努力了……我真的努力想要活下去了……
可是……好痛啊……
真的……好痛啊……
这个世界,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哭声,渐渐从嘶吼变成了哽咽,又从哽咽变成了无声的、剧烈的颤抖。他像一个溺水者,被名为“绝望”的、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之际——
“——铃铃铃铃铃——”
远处,教学楼的方向,传来了放学那清脆而悠扬的铃声。
那铃声,像是从另一个遥远而光明的世界传来的、唯一的声响。它穿透了后巷这片浓稠的、绝望的黑暗,像一根细细的钢针,精准地、狠狠地,刺入了他那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
学习……
回家……
看书……
活下去……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空洞的、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里,终于重新聚焦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求生”的光。
他缓缓地抬起头,环顾着这条如同坟墓般的后巷。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只白色的棉袜上。
那两只袜子,如同女王陛下赐予他的、最新、最坚固、也最让他无法挣脱的……气味的锁链。
他知道,他的囚笼,从今天起,不再仅仅是这所学校,这间公寓。
他的囚笼,延伸了。
延伸到了他回家的路上,延伸到了他那间小小的、本该是最后避难所的出租屋里。
阳一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爬起来,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走到那两只袜子面前,弯下腰,用他那只完好的、颤抖的左手,将它们从冰冷的泥水里,捡了起来。
潮湿的、冰冷的触感,混杂着令人作呕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汗味和泥土的腥味,从他的指尖传来。他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仿佛攥着的不是两只袜子,而是他那份破碎的、屈辱的命运。
他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教学楼。
在卫生间里,他打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刷而下。他用双手捧起水,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冲洗着自己的脸。他想洗掉眼泪,洗掉血污,更想洗掉那份刻进骨子里的、属于高坂诗织的屈辱印记。
冰冷的水流刺激着他脸上的伤口,也刺激着他那只被碾得血肉模糊的右手。每一次接触,都带来一阵清醒的、尖锐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左边脸颊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指印。那双曾经如同太阳般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盛满了麻木与痛苦的死水。
这……是谁?
这还是田中阳一吗?
他自己,都已经快要认不出来了。
走出校门,夕阳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老长,像一个瘦削而扭曲的鬼影。
放学回家的路,明明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此刻却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通往刑场的路上。
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探入口袋,触到了那几枚冰冷的、仿佛在嘲笑他命运的硬币。
总共,一百二十七円。
这就是他现在全部的财产。
连一碗最便宜的素拉面都买不起。
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猛烈。饥饿感像一头贪婪的野兽,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虚浮,感觉随时都会一头栽倒在地上。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找不到能赚钱的地方,他别说学习了,恐怕会先一步活活饿死在这座繁华而冷漠的城市里。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器物”这两个字,在如今这个社会,就等同于“废物”、“垃圾”、“不被允许工作的存在”。正规的店铺,在扫描到他身份信息的那一刻,就会像躲避瘟疫一样把他赶出去。
可是……总要试试。
万一呢?
万一,能碰到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呢?
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了离学校最近的一家7-11便利店。
“欢迎光临——”
年轻的店员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阳一走到柜台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发颤:“您好……请问,店里……还招人吗?我可以做任何事,拖地、擦货架、搬东西……我什么都可以做,而且……而且我不需要太高的工资……”
店员终于抬起了头,不耐烦地打量了他一眼。当他的目光触及到阳一,那张过于俊美却又写满了憔悴的脸,以及那一身庆义高中的校服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庆义高中的?学生兼职吗?把你的学生证拿来我登记一下。”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阳一的心底燃起。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学生证,双手递了过去。
店员接过学生证,拿到柜台的扫描器上,“嘀”的一声。
下一秒,店员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鄙夷,以及深深的恐惧的表情。他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度肮脏的东西一样,猛地将学生证扔回到柜台上,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你……你是个‘器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戒备和厌恶,“出去!快给我出去!我们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人!被被人看到了,我们店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快滚!”
周围正在挑选商品的几个客人,听到“器物”两个字,也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然后迅速结账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玷污。
阳一的心,如同被扔进了冰窟。
他捡起自己的学生证,狼狈地、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便利店。
他不死心。
他又来到了一家亮着温暖灯光的拉面店。浓郁的豚骨汤香味从门帘的缝隙里飘出,狠狠地勾动着他那饥饿的肠胃。
他鼓起勇气,掀开门帘。
“老板,请问……”
“滚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系着油腻围裙、满脸横肉的店主,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别把你那身晦气带到我店里来!我这里是做正经生意的地方!再不滚,我叫警察了!”
店里正在吃面的几个客人,也都停下了筷子,用一种看垃圾般的眼神看着他。
阳一再次被驱赶了出来。
夜色,渐渐深了。
他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冰冷的街头。居酒屋里传来的喧闹笑声,烤肉店里飘出的诱人香气,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去了很多地方,得到的无一例外,全是驱赶、辱骂和嘲笑。
“器物还想找工作?真是笑死人了!”
“喂,你看那个家伙,长得人模狗样的,居然是个器物。”
“离他远点,听说这些家伙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小心被他抢劫。”
那些冰冷的、充满了恶意的言语,像淬了毒的钢针,一根根地扎进他的耳朵里。
原来,母亲病逝前对他说“替我好好看看世界的风景”,指的就是这样的风景吗?
原来,这就是被世界抛弃的滋味。
饥饿、疲惫、疼痛、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走不动了,拖着那副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身体,在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找了张长椅,颓然坐下。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和不知名的虫鸣。
他蜷缩在长椅上,将头深深地埋进双臂之间,胃部的绞痛和右手的剧痛交织在一起,折磨得他几乎要失去意识。
好饿……
好冷……
好累……
就这么……死掉的话,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际,一阵熟悉的、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穿着一身专业的运动服,从公园的小径上跑了过来。
是坂田健司。
那个在运动场上,一直将他视为最强对手的、田径队的王牌。
坂田也看到了长椅上的阳一。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放慢了脚步。
昏黄的路灯下,他清晰地看到了阳一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惨白的脸色,凌乱的衣服,以及那份再也无法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与痛苦。
这……还是那个在跑道上永远领先自己一步、永远带着自信从容微笑的田中阳一吗?
坂田的胸中,瞬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愤怒、不甘,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的情绪。
他想走过去,想问问他到底怎么了,想把他从长椅上拽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骂他一句“你这个废物”。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着公园外便利店的方向跑去。
阳一没有注意到他。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注意任何事情了。
几分钟后,那阵脚步声再次响起。
坂田跑了回来。他没有靠近,只是在经过阳一所在的长椅时,将手里提着的一个白色塑料袋,轻轻地、放在了长椅的另一头。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沿着小径,向前跑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股食物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进了阳一的鼻腔。
他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那个被放在长椅上的塑料袋。
袋子里,是几个还带着温度的面包,和一盒冰镇的、新鲜的牛奶。
阳一愣住了。
他看着那个袋子,又茫然地望向坂田消失的方向,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给我的?
为什么?
是同情?是可怜?还是……又一场新的、他无法理解的羞辱游戏?
他不敢动。
直到胃部的又一阵剧痛,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颤抖着,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拿起了袋子里的一个红豆面包。面包松软的触感,和包装袋上清晰的印刷字体,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他撕开包装,狠狠地咬了一口。
面包的甜香,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
那一刻,当那份久违的、属于食物的能量,顺着他的食道缓缓滑入那空荡荡的胃里时,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委屈和酸楚,猛地冲上了他的鼻腔。
他一边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地咀嚼着,一边,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一滴、一滴地,砸落在了手中的面包上,洇开了一片小小的、湿润的印记。
这一个面包,这点牛奶,并不能改变他身为“器物”的悲惨命运,也无法治愈他身上和心上任何一处伤口。
但是……
它却像一根小小的火柴,在阳一那片被无尽黑暗和冰冷彻底笼罩的、死寂的内心世界里,划出了今晚……
第一道,也是唯一的一道,微弱的、却又真实无比的……光。
第二十六章
面包的余温在胃里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比深夜公园的空气更加冰冷的寒意。
坂田健司那份笨拙的善意,像一根在无边黑暗中被短暂划亮的火柴,带来了一瞬间的光与暖,却也因此,让周围那凝固如实质的黑暗,显得愈发浓郁,愈发令人绝望。
阳一知道,他今晚的磨难,还远没有结束。
他口袋里的那两只白色棉袜,如同两条冬眠的毒蛇,静静地蜷缩着,等待着回归巢穴后,苏醒过来,向他吐出最冰冷、最屈辱的毒信。
诗织临走前那轻描淡写却又不容置喙的命令,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滚烫地灼烧在他的脑海里——录制三十分钟的视频。
三十分钟。一千八百秒。
每一秒,都将是对他尊严的公开凌迟。
他从长椅上缓缓站起,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身上无数的伤痛,骨头像生了锈的零件,发出痛苦的呻吟。回公寓的路,明明已经走过了无数遍,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方向,此刻却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通往断头台的漫漫长路。
公寓楼下那扇熟悉的铁门近在眼前。阳一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一楼的窗户,漆黑一片。
佐井梨香的房间里,没有灯光。
是睡了?还是……根本就没回来?
阳一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仔细地聆听着。死寂,只有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和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嗡嗡”声。
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走动的声音,更没有……那熟悉的、属于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清脆的脚步声。
她今天,似乎并没有“使用”他的打算。
这个认知,让阳一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获得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可怜的喘息空间。那感觉,就像一个即将被执行枪决的死囚,突然被告知行刑推迟了一天。
死亡的判决并未撤销,只是暂时延缓。
但这短暂的、偷来的安宁,已经足以让他感激涕零。
他用那只还能动弹的左手,费力地掏出钥匙,尽可能轻地打开门,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狭窄的楼道里,充满了陈旧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如同鸽子笼般的房间,关上门,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阳一的身体,终于像一滩烂泥般,沿着门板缓缓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黑暗中,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因为缺氧而剧烈地起伏着。
安全了……
暂时……安全了……
然而,这份安全感是如此脆弱,如同漂浮在海啸之上的一片枯叶,随时都可能被下一个名为“高坂诗织”的巨浪彻底打碎。
他不能休息。
那条来自女王的命令,还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阳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打开房间里那盏昏黄的、唯一的台灯。光线驱散了黑暗,却也让这间屋子的狭小与简陋,更加无所遁形。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两只袜子。
那两条白色的、柔软的毒蛇,终于被从囚笼里放了出来。
它们在灯光下静静地躺着,上面还沾着几点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污渍——那是他自己的血。
一股复杂的、混杂了汗酸、皮革、泥土与他血腥味的屈辱气息,再次野蛮地、不容分说地,侵入了他的鼻腔。
胃部,又开始一阵阵地抽搐。
阳一死死地咬住下唇,用那只受伤的右手手背,狠狠地按住自己的胃,试图用一种疼痛去压制另一种恶心。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感受,将自己想象成一台没有感情、只会执行程序的机器。
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那冰冷的光,照亮了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将手机靠在桌子腿边的台灯底座上,调整了好几次角度,确保摄像头能清晰地、完整地,将跪在榻榻米上的自己,全部收录进去。
这小小的手机,此刻,变成了一座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审判庭。
而他,既是罪犯,也是唯一的、可悲的观众。
他设定好了三十分钟的录制时间,然后,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如同魔鬼眼睛般的开始键。
他跪倒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拿起那两只袜子,双手因为屈辱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闭上眼睛,像是奔赴刑场的死囚,深吸一口气,然后,决绝地,将自己的脸,将自己的鼻子和嘴,重重地、深深地,埋进了那两只充满了屈辱味道的袜子里。
“……呼……”
他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强迫自己大口地呼吸。
那股微微的汗酸味,混合着他自己的血腥味,如同最浓烈的毒药,瞬间充满了他的鼻腔,冲进他的肺部,蛮横地占据了他每一次的呼吸。
他不敢呼吸得太轻。
他怕。
他怕自己呼吸的声音不够大,不够“投入”,不够“真诚”,被手机另一头的那位女王陛下判定为“表演不合格”,然后,以此为借口,在明天,继续对他施加更可怕的、更具“创意”的酷刑。
恐惧,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驱动力。
“呼……吸……呼……吸……”
他像一个溺水者,贪婪地、用力地呼吸着。只不过,他吸入的不是救命的空气,而是足以将他灵魂溺毙的、屈辱的毒气。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他跪在那里,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因为用力的呼吸而剧烈地起伏着。
为了让自己的表演更加“真实”,他甚至强迫自己,用鼻尖,去摩擦袜子那粗糙的、因为干涸而变得僵硬的纹理。
屈辱感,像无数只啃噬骨髓的蚂蚁,在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下疯狂地撕咬、爬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意识,都仿佛被这股屈辱的气味彻底溶解、吞噬。
他不再是田中阳一。
他只是一件……会呼吸的、正在为主人“清洁”物品的……工具。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的膝盖已经跪到麻木,当他的大脑也因为长时间的、重复的屈辱行为而变得混沌时——
“嘀——”
手机,终于发出了一声如同天籁般的、清脆的提示音。
三十分钟,到了。
录制,结束了。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从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中惊醒。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虚脱般地向前一软,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榻榻米上。
那两只袜子,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
他趴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房间里那混合了灰尘味的、正常的空气。
他活下来了。
他又一次,从地狱里,爬了回来。
他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拿起手机,点开那段刚刚录制好的、长达三十分钟的视频。
屏幕里,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瘦削的少年,正像一条最卑微的狗一样,跪在地上,将脸深深地埋在一双肮脏的袜子里,发出粗重的、如同野兽般的呼吸声。
那张脸,是他的。
那声音,是他的。
那份屈辱,也是他的。
阳一的眼神,变得空洞。他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发送键,将这段记录了他灵魂被公开处刑的、最耻辱的证明,通过LINE,发送给了那个名为“高坂诗织”的恶魔。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也像是彻底交出了自己的灵魂。
他将那两只袜子扔进角落的垃圾桶,仿佛扔掉的不是物品,而是他那份破碎的、肮脏的命运。
他走到小小的水池边,用冷水反复地冲洗着自己的脸,试图洗掉那份如影随形的、屈辱的气味。
然后,他坐回书桌前,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打开台灯。
他要学习。
只有学习,只有知识,才是这片无边地狱里,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丝安全的、不会背叛他的东西。
他强迫自己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书本上那些冰冷的、理性的公式和单词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已经勉强将自己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试图用这种方式来修复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时——
“叮咚——”
手机,突然响起了提示音。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颤抖着手,拿过手机。
屏幕上,是诗织发来的一条消息。
不是文字,而是一个……小视频。
阳一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是……不满意吗?是惩罚吗?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他用颤抖的指尖,点开了那个视频。
视频的画面很晃,像是手持拍摄的。镜头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白皙无瑕的、如同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完美的脚。
那只脚,正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背景似乎是某个装修奢华的、铺着柔软地毯的房间。
紧接着,视频里传来了诗织那带着明显笑意的、如同银铃般悦耳,却又充满了戏谑与嘲弄的声音。
“看来‘器物’君已经深刻地理解到了自己的身份呢,你刚才那段视频表演,我很满意哦。那粗重的呼吸声,听起来,就好像很享受我袜子上的味道呢,哈哈哈哈。”
笑声清脆而残忍,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阳一的耳朵里。
视频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看,我的脚,又开始有点怀念‘器物’君舌头舔舐的感觉了呢。嗯……怎么说呢……那个感觉,还蛮不错的耶。”
随着这句话,视频的镜头稍微移动了一些,对焦在了那五根小巧玲珑、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白皙的脚趾上。
然后,那五根脚趾,就像拥有了独立的生命般,对着镜头,俏皮地、极具挑逗性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缓缓地动了几下。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阳一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静止的、最后定格的画面,久久不语。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了出去。他像一个局外人,飘在半空中,冷漠地看着那个坐在书桌前、面如死灰的、名为“田中阳一”的驱壳。
那股刚刚被他强行压下去的、翻江倒海般的屈辱感,此刻,如同最猛烈的火山喷发,再次以千百倍的强度,席卷了他的整个身心!
她满意了。
但她的满意,不是结束,而是更深层次的、玩弄的开始!
她不仅要他屈服,她还要他“享受”!她要用这种方式,一遍遍地提醒他,他的舌头,他的呼吸,他的一切,都只是她用来取乐的、一件好用的工具!
那几根在他眼前缓缓张合的脚趾,像最恶毒的、无声的嘲讽,一遍遍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放。
阳一楞了半天,身体因为极度的羞耻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攥着拳头,那只受伤的右手传来一阵剧痛,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万分之一。
他想嘶吼,想咆哮,想把手机狠狠地砸在墙上,砸个粉碎!
但他不能。
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都被咬出了血,一股铁锈的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知道,现在的他,还不配反抗。
任何形式的反抗,都只会招致更残忍、更疯狂的报复。
他能做的,只有忍。
将这份屈辱,这份羞耻,这份深入骨髓的恨意,全部吞下去,咽进肚子里,让它们变成燃料,变成毒药,变成支撑着他在这无边地狱里,继续走下去的、唯一的动力!
阳一缓缓地、缓缓地,抬起那双早已被血丝和恨意充满的眼睛。他强忍着内心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羞耻感,再次,翻开了面前的书本。
他知道,只有努力,只有疯狂地学习,只有考上那个遥不可及的名校,他才有资格,去亲手斩断那条捆绑在他身上的、名为“高坂诗织”的、用气味和屈辱编织成的锁链!
才有资格,去摆脱这该死的命运!
第二十七章
手机屏幕上,那段被视频,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在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深处,反复播放着。
那只白皙的、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如同艺术品般完美的脚。
那五根俏皮的、如同拥有独立生命般缓缓张合的脚趾。
以及那句轻飘飘的、却又重如万钧的、带着明显笑意的恶魔低语——
“那个感觉,还蛮不错的耶。”
阳一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羞耻和愤怒,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攥着拳头,那只受伤的右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万分之一。
他想嘶吼,想咆哮,想把这该死的手机狠狠地砸在墙上,砸个粉碎!
但他不能。
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都被咬出了血,一股铁锈的腥味在口腔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知道,现在的他,还不配反抗。
任何形式的挣扎,都只会招致更残忍、更疯狂的报复。
他能做的,只有忍。
将这份屈辱,这份羞耻,这份深入骨髓的恨意,全部吞下去,咽进肚子里,让它们沉淀、发酵,变成支撑着他在这无边地狱里,继续走下去的、唯一的毒药与燃料!
在那之后,阳一在书桌前枯坐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再去看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大脑,像一台被病毒侵入的电脑,反复、不受控制地播放着那段视频,播放着诗织那张带着戏谑微笑的脸。
天色,从深邃的墨蓝,渐渐变成鱼肚白,再到透出第一缕肮脏的、灰蒙蒙的晨光。
当城市苏醒的喧嚣,如同遥远的潮声般隐隐传来时,阳一的心,却在这一夜的煎熬中,彻底地、冰冷地,沉寂了下去。
不是认命,不是放弃。
而是一种在被彻底打入十八层地狱后,所诞生的、一种独属于地狱恶鬼的、冰冷的“觉悟”。
他想通了。
不,更准确地说,是他的身体,他的本能,替他那颗早已被屈辱和痛苦烧成一团浆糊的大脑,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反抗?
用什么反抗?用这只连笔都握不紧的、浮肿的右手?还是用那早已被践踏得连尘埃都不如的、可笑的自尊心?
诗织、玲奈、绘里奈……她们就像一群高高在上的神明,而自己,只是她们脚下一只可以被随意碾死的蚂蚁。蚂蚁,是无法对神明挥拳的。任何试图反抗的举动,在她们眼中,都只会是更具“观赏性”的、垂死的挣扎罢了。
既然无法反抗,那就……顺从。
不是发自内心的屈服,而是一种将自己彻底“物化”的、冷酷的生存策略。
既然她们把他当成“器物”,当成“玩具”,当成“狗”。那好,从今天起,他就扮演好这个角色。他要表现得比她们想象中更卑微,更顺从,更像一条被彻底驯服的、摇尾乞怜的狗。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们感到“无趣”。
当一只猫不再享受玩弄老鼠的乐趣时,它才会停止无休止的折磨。
而他,要用自己最彻底的卑微,去换取那份能让他继续学习、继续活下去的、宝贵的“安宁”。
至于尊严……
当他连一碗最便宜的拉面都吃不起,当他的生存都成为一种奢望时,尊严,又算什么东西?
那是属于“人”的奢侈品。
而他,早已不是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那混沌的思绪。阳一站起身,眼中那片死寂的浑浊,竟是透出了一丝冰冷的、骇人的清明。
他走到角落的垃圾桶边,面无表情地,从里面捡出了那两只被他扔掉的、诗织的白色棉袜。
然后,他走进了那间狭小的卫生间。
他打开水龙头,将袜子放在水池里。他没有用手去触碰,而是先用冷水,反复地冲刷着。看着上面那点属于自己的、早已干涸的血迹,被水流一点点地冲淡、消失,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接着,他倒上了廉价的洗衣液。
那股刺鼻的、带着工业香精味道的气息,瞬间盖过了袜子上残留的、那股属于少女的、屈辱的汗酸味。
他开始搓洗。
用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一遍、一遍地,仔细地搓洗着。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纤维,他都搓得异常用力,异常认真。仿佛他清洗的不是一双袜子,而是在清洗自己那颗被玷污的、肮脏的灵魂。
洗净,拧干,再洗,再拧干。
直到袜子本身那股屈辱的气味被洗衣液的化学香气彻底覆盖,直到他确认上面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渍,他才停了下来。
他找来吹风机,用最低档的、温暖的风,一点、一点地,将袜子彻底吹干。
温暖的风,吹拂着那柔软的棉质纤维,也吹拂着他那只青紫肿胀、血肉模糊的右手。伤口被热风一吹,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一般,只是专注地、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十几分钟后,那双袜子,变得比新的还要干净,还要蓬松、柔软,散发着一股廉价但“安全”的、属于洗衣液的清香。
它不再是屈辱的证明。
此刻,它是一件……精心准备的、用以取悦神明的……
祭品。
……
第二天,私立庆义高中的校园,一如既往地光鲜亮丽。
阳一在自己的座位上正襟危坐,后背挺得笔直,但头颅却深深地垂下,几乎要埋进胸口。他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像一个可有可无的、沉默的影子。
早读的铃声刚刚结束,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高坂诗织踩着她那优雅的步伐,如同女王巡视自己的领地般,在一众或羡慕、或讨好、或敬畏的目光中,缓缓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甚至没有看阳一一眼。
在她眼中,他或许早已与教室里的桌椅无异。
就在她坐下的那一刻,阳一动了。
他站起身,在全班同学那瞬间聚焦过来的、如同探照灯般的、充满了诧异与好奇的目光中,一步步地,走到了诗织的课桌旁。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诗织本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缓缓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双膝弯曲,跪了下去。
不是半跪,是膝盖稳稳地、重重地,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沉闷的轻响。
教室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堪称荒诞的一幕。
阳一没有理会周围那些足以将人刺穿的目光。他的眼中,只有高坂诗织。
他从怀里,拿出了那双被他清洗、吹干、并且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棉袜。
然后,他伸出双手,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向神明供奉上最珍贵的祭品一般,高高地、恭敬地,将那双袜子,捧到了诗织的面前。
他的头,自始至终,都深深地低着。
诗织愣住了。
她漂亮的杏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她原本已经想好了今天下午,要用什么新的、更有趣的方式,来继续昨天那个“游戏”。
她完全没想到,这个昨天还敢用眼神抗拒自己的“玩具”,今天,竟然会进化到这种程度。
他不仅完成了任务,甚至……还主动地,将那份屈辱的证明,变成了一份“礼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献给了自己。
有趣……
真是太有趣了!
诗织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其满意的、如同女王般高傲而愉悦的微笑。
她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将一头桀骜不驯的野兽,彻底驯服成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温顺的宠物的感觉。
“做得不错。”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并没有去接那双袜子,而是轻轻地,用指尖挑起了阳一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她看着他那双空洞的、再无一丝反抗光芒的眼睛,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看来,你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说完,她松开手,从自己那昂贵的、最新款的Prada钱包里,随意地抽出了几张纸币。
那是几张崭新的一万円,上面印着思想家涩泽荣一那严肃而深邃的头像。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充满了施舍与羞辱意味的动作。
她将那几张纸币,随手一扬。
“唰啦——”
几张轻飘飘的纸币,在空中划出几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慢悠悠地,散落在了诗织的脚下,散落在了那片干净光洁的地板上。
“这是……对你昨天那段精彩表演的赏赐。”诗织的声音,慵懒而又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也是……对你今天这份‘礼物’的奖励。”
阳一的心,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再次狠狠地刺穿。
他看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崭新的纸币。
涩泽荣一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正透过薄薄的纸张,无声地、悲哀地,注视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卑微的灵魂。
屈辱感,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
但他知道,他必须忍。
他不能拒绝。
他甚至,还要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他在内心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那颗正在滴血的心,进行着冰冷的、残酷的催眠。
这是为了生存,田中阳一。
为了活下去。
你现在连饭都吃不起了,别为了你那可笑的尊严。
这些屈辱,都是为了将来能摆脱屈辱,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忍下去!
阳一强行压下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与耻辱,深深地、深深地,将头磕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感谢……诗织大人的赏赐。”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又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令人作呕的恭顺与感激。
然后,他再次抬起头,保持着跪地的姿态,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一张、一张地,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沾染了他主人鞋底灰尘的纸币,无比珍惜地、无比小心地,捡了起来。
他捡得很慢,很认真。
因为他知道,女王陛下,正在欣赏着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名为“尊严崩塌”的舞台剧。
他必须,演好自己的角色。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将捡起的钱,连同那双袜子,一同高高地捧起,额头紧贴地面,保持着一个最卑微的、土下座的姿态。
“噗嗤——”
周围的同学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的、低低的窃笑声。
那笑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他的耳朵里。
而诗织,则彻底地,心满意足了。
她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般,随意地说道:“好了,滚回你的座位上去吧。这几天,我不希望看到你那张令人倒胃口的脸,在我面前出现。”
“是。”
阳一如蒙大赦。
然后,捧着那些钱和袜子,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离开了诗织的座位。
直到退到安全距离,他才敢缓缓地转身,佝偻着背,像一个沉默的幽灵般,回到了自己那个角落里的座位上。
这一天,出乎意料的平静。
之后的几天,也同样平静得不可思议。
诗织没有再找他的麻烦,玲奈和绘里奈似乎也对他失去了兴趣,而美优和亚纪,在没有了主心骨的授意下,自然也不敢再对他做什么。
阳一,终于得到了他用尊严换来的、那份宝贵的、如同施舍般的安宁。
他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拼尽全力地,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上课,下课,吃饭,去图书馆。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两点一线,沉默而麻木。
他用诗织“赏赐”的钱,解决了自己最基本的温饱问题。他不敢吃得太好,只是每天买几个最便宜的面包和饭团,再加一瓶牛奶。剩下的钱,他都小心翼翼地存了起来。
他知道,这点钱,对于从黑市买回“命格”那天文数字般的价格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这是他重新爬出地狱的、第一块基石。
尽管这块基石,是由他自己的尊严和血肉,混合着屈辱的泥浆,亲手筑成的。
他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他疯狂地记忆着那些曾经熟悉无比,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的知识点。他的认知能力和记忆力,在失去“命格”后,衰退得厉害。以前看一遍就能记住的公式,现在他要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草稿纸上演算十几遍,才能勉强形成一个模糊的印象。
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因为他知道,这短暂的平静,是如此的脆弱。它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的、令人不安的宁静。随时都可能被女王陛下一个不经意的念头,再次撕得粉碎。
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知识。
只有这些冰冷的、理性的、不会背叛他的知识,才能为他铺就那条通往未来的、唯一的桥梁。
这天下午,是一节自习课。
阳一坐在靠窗的位置,在反复背诵一个英语长难句而不得,感到一阵头昏脑涨时,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是学校那片绿草如茵的足球场。
一群穿着运动服的少年,正在阳光下肆意地奔跑、追逐、呐喊。他们挥洒着汗水,释放着青春的荷尔蒙,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那种理所当然的、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
足球被一个少年一脚劲射,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应声入网。
“好球——!”
球场边,爆发出一阵属于女孩子们的、清脆的欢呼声。
阳一的目光,瞬间凝滞了。
他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被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仿佛隔了一整个世纪的、属于“过去”的时光。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成为“器物”。
那个时候,他还是那个光芒万丈的,田中阳一。
他记得,自己也曾像他们一样,是这片球场上的王。他穿着10号球衣,每一次带球过人,每一次射门得分,都能引来全场最高分贝的尖叫。
他记得,中场休息时,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害羞的、脸颊绯红的女孩子,鼓起最大的勇气,走到他面前,双手递上一瓶冰镇的宝矿力,或者一块干净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手帕。
“田中君……给你……”
女孩的声音,总是细若蚊蚋,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而他,总是会接过水和手帕,然后,对着她们,露出一个最温暖、最明媚的、如同夏日阳光般的灿烂笑容,真诚地说道:
“谢谢你。”
然后,他会看着那个女孩子,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般,红着脸,尖叫着,转身跑开。
那时的阳光,总是那么温暖。
那时的风,总是那么和煦。
那时的世界,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的……色彩分明,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而现在……
阳一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依旧青紫浮肿的右手。
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因为洗得太多次而有些发白的、廉价的校服。
他仿佛还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永远也洗不掉的、混合了灰尘、汗水与屈辱的、属于“器物”的卑微气味。
窗外的阳光,依旧温暖。
窗外的欢呼声,依旧热烈。
但这一切,都早已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趴在玻璃窗上,贪婪地、无声地,窥视着天堂景色的、来自地狱深处的……
一个孤独的鬼魂。
第二十八章
放学后的铃声,如同死囚奔赴刑场前的最后一声丧钟,尖锐地、冰冷地,刺穿了私立庆义高中那层虚伪而光鲜的亮丽外衣。
学生们如同被放出闸笼的鸟雀,喧闹着,嬉笑着,涌出教室,奔向那片属于他们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名为“青春”的广阔天空。
阳一没有动。
他坐在自己那个角落里的座位上,像一尊被遗忘了几个世纪的、布满灰尘的石像,静静地看着那片曾经也属于他的热闹,逐渐远去,最终归于沉寂。
今天,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铃声响起的第一秒就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一股奇异的、混合了自虐与怀旧的冲动,像无形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双脚。他想再看一看,再走一走。
看一看这座将他高高捧上神坛,又将他狠狠摔入泥潭的、华丽的囚笼。
他站起身,佝偻着背,像一个提前步入暮年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开始在这座空旷的、只剩下夕阳与阴影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走过教学楼前那条最宽阔的主路。夕阳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老长,瘦削,扭曲,像一个在无声哭嚎的鬼影。
他的目光,落在了路的尽头,那个高大的、足以容纳全校师生的礼堂。
一瞬间,时间和空间发生了错乱。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穿着崭新的、笔挺的校服,作为新生代表,站在那聚光灯汇集的主席台上。他的声音清朗而自信,他引经据典,谈论着梦想与未来,台下是无数双充满了向往与崇拜的眼睛,和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
那时的他,是这所学校当之无愧的太阳。
而现在,他只是一个连影子都冰冷的幽灵。
聚光灯变成了照在他身上那鄙夷的目光,掌声变成了压抑的窃笑,而那曾经的荣耀,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尖锐的嘲讽。
他移开目光,脚步虚浮地,走向了那片闻名遐迩的樱花林。
现在是夏季,樱花早已落尽,只剩下满树浓郁的、深绿色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
但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年春天,樱花如粉雪般飘落的午后。
一个扎着马尾的、可爱的女孩子,红着脸,将一封粉色的信递到他的面前,声音细若蚊蚋。
而他,带着礼貌而温和的微笑,微微鞠躬,将那封信轻轻地推了回去。
“非常抱歉,同学。我现在,想以学业为重。”
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干净,不带一丝一毫的傲慢与伤害。女孩虽然被拒绝,脸上却依旧带着释然的、满足的微笑,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开。
那时的他,连拒绝,都像诗一样温柔。
而现在呢?
他想起了高坂诗织那双充满了戏谑与残忍的眼睛,想起了佐井梨香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命令,想起了渡边美优那病态的、充满了占有欲的甜腻声音……
原来,那些曾经被他温柔拒绝过的,最终,都以另一种百倍、千倍残忍的方式,加倍地“偿还”给了他。
命运,原来是一个如此精于计算的、冷酷的放债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他继续向前走,经过了那个他曾经和朋友们最喜欢聚集的、位于操场角落的自动贩卖机。
他记得,他总是和健司、和另外几个篮球队的朋友,在这里嬉笑打闹。几个人凑钱买一瓶冰镇的可乐,一人一口地轮流喝着,讨论着昨天NBA的比赛,或者嘲笑着哪个老师那可笑的发型。
那时的笑声,是那么的肆无忌惮。
那时的友谊,是那么的纯粹而炙热。
而现在……
健司的眼神变得复杂而躲闪,其他人,则早已在他沦为“器物”的第一天,就与他划清了界限,甚至,成了那些霸凌者的帮凶。
原来,所谓的“朋友”,不过是攀附在“太阳”光环之上的、趋光性的飞虫。当太阳熄灭,飞虫,自然也就四散而去,去寻找下一个光源了。
远处,隐隐地,传来了吹奏部练习的旋律。
那是一首欢快而复杂的爵士乐,萨克斯的音色慵懒而性感,小号的声音高亢而嘹亮,鼓点精准而富有激情。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与赞美。
真好听啊。
阳一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
但这美妙的旋律,此刻传进他的耳朵里,却像无数根淬了毒的、细长的银针,一根根地,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大脑。
这音乐,是在赞美那个将他彻底抛弃的、光明的世界。
这音乐,是在嘲笑着他这个身处地狱的、肮脏的灵魂。
每一个欢快的音符,都在他的心上,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棒球训练场那边,又传来了教练那中气十足的、标志性的怒吼。
“八嘎!你这个笨蛋!跑垒的时候用你的脑子想一想!”
紧接着,是球棒击中棒球时,那清脆悦耳的“砰”的一声。
那么真实。
那么充满力量。
那么的……遥不可及。
这一切,这个充满着音乐、汗水、怒吼与欢笑的校园,是如此的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但阳一又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一切,又都与他无关。
他像一个戴着VR眼镜的体验者,看着眼前这片无比真实的、3D环绕立体的世界,却永远也无法真正地触摸到它,融入它。
他是一个局外人。
一个被世界隔绝在透明玻璃罩里的、孤独的观察者。
他是一个活着的死人。
“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是不是……会比较轻松一点?”
这个念头,如同深海中悄然浮现的巨兽,毫无征兆地,就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是啊,死了,就不用再感受饥饿,不用再感受疼痛,不用再承受那些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无休止的羞辱了。
死了,一切就都解脱了。
就在他的身体,几乎要被这个充满了诱惑力的念头所支配时,一个温柔的、却又带着无尽担忧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在他的脑海深处,清晰地响起。
“好好活下去……替我好好再看看这个世界,我的阳一……”
是妈妈的声音。
是妈妈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着他的手,对他许下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大片的、滚烫的泪水。
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
我不能死。
我答应过你的……要替你,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
即使,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丑陋,肮脏,和残酷。
他用力地、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将眼泪和那个可怕的念头,一同粗暴地按了回去。
他转身,迈开沉重的、如同灌了铅般的脚步,离开了这座充满了“昨日之歌”的、悲伤的校园。
……
回到公寓,迎接他的,是比校园更冰冷、更现实的地狱。
佐井梨香今天似乎心情很不好。
她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用那双隐藏在无框眼镜后的、冰冷的眼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然后,例行的、程序化的“工作”,便开始了。
狭小的浴室里,水声哗哗。阳一跪在冰冷的瓷砖上,膝盖被硌得生疼。他的面前,是梨香那双保养得宜的、白皙的脚。
藤条抽打在后背上的声音,清脆而规律。
“啪——”
火辣辣的痛感,瞬间从皮肤蔓延开来,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
“啪——”
又是一下,精准地落在了上一道伤痕的旁边。
他必须忍受着这尖锐的、持续的疼痛,同时,还要控制着自己的舌头,用最灵巧、最温顺的方式,去仔仔细细地,清理梨香脚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趾缝。
“嘶……”
在他因为疼痛而导致舌头动作出现一丝僵硬时,梨香那修长的、冰冷的手指,便会毫不留情地,用力拧掐、拉扯他胸前那早已红肿不堪的乳头。
两种截然不同的、却又同样尖锐的剧痛,如同两股电流,在他的身体里疯狂地乱窜、交汇,几乎要将他的神经彻底烧断。
他不敢发出声音,不敢有任何反抗。
因为他知道,任何一丝一毫的“服务不周”,都会换来更长时间、更具“创意”的惩罚。
他只能将自己的灵魂,从这具正在承受酷刑的、卑微的躯壳中抽离出去。
他想象着自己正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他想象着自己正在默背一篇冗长的英文课文。
他想象着……母亲那张温柔的、带着笑意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对于梨香而言是“泄愤”,对于他而言是“工作”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你可以滚了。”
梨香用毛巾擦干脚,丢下这句冰冷的话,便转身走出了浴室。
阳一虚脱般地趴在冰冷的、湿漉漉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火辣辣地疼,胸前也传来一阵阵钝痛,但这些,都比不上他内心那份早已麻木的、死寂的空洞。
他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房间,关上门,世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蜷缩在床上,闭上眼睛。
一幕一幕的画面,如同失控的电影胶片,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闪过。
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自己……
樱花树下温柔拒绝的自己……
贩卖机前和朋友嬉笑打闹的自己……
诗织脚下那双屈辱的白色棉袜……
梨香手中那根冰冷的黑色藤条……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渐渐淡去,最终,定格在了母亲那张温柔的、带着一丝担忧、却又充满了无限期望的、慈爱的笑脸上。
阳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被泪水、汗水和痛苦反复冲刷过的眼睛里,虽然依旧充满了疲惫与悲伤,但最深处,却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却又无比坚定的火光。
他知道,他要努力地活下去。
不辜负母亲临终前的期望。
虽然活得会很难,很痛苦,很屈辱。
但是……
总有看见光明的那一天,不是么?
他的人生,或许已经被碾碎成了无数片。
但只要还有一片碎片,还倒映着母亲的笑容,他就必须,将它们一片、一片地,重新拼起来。
用他的血,用他的泪,用他那永不熄灭的、对“生”的渴望
第二十九章
周五的夜晚,对于这座名为东京的巨大钢铁丛林中的大多数人而言,是卸下一周疲惫,奔赴声色犬马的狂欢序曲。
而对于田中阳一,这只是意味着,他又可以从一个地狱,暂时逃回到另一个地狱里,获得片刻喘息。
他的房间,这间小小的、如同棺材般的鸽子笼,就是他第二个地狱。一个没有肉体折磨,却充满了无边孤寂与自我啃噬的地狱。
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他瘦削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挣扎的鬼影。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洗衣粉、旧书的霉味,以及他身上那股永远也洗不掉的、属于“器物”的卑微气息。
桌上的课本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单词,像是组成他唯一救赎之路的黑色荆棘。每一个字,都需要他耗尽全部心力去记忆,去理解。失去“命格”后,他的大脑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运转得迟钝而艰难。
就在他将一个复杂的英语长难句在脑中反复咀嚼了十几遍,几乎要将舌头都磨破时——
“叮咚——”
那个专属于地狱的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他紧绷的神经。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缓缓地、如同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人般,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看向那块小小的、亮起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那个他最恐惧的、如同魔鬼印记般的头像——高坂诗织。
来了。
那份用尊严换来的、脆弱不堪的短暂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机。冰冷的玻璃触感,让他指尖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灰尘和绝望的空气,呛得他肺部一阵刺痛。
他点开了消息。
没有照片,没有录音,只有一行轻飘飘的、带着猫捉老鼠般戏谑的文字。
「呐,阳一君,这个周末,好无聊啊~」
短短的一句话,却像死神的镰刀,瞬间割断了他那根名为“侥幸”的、脆弱的神经。
阳一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仿佛想把它看穿,看透屏幕后面,那个正带着甜美微笑的恶魔,究竟在盘算着什么样的新游戏。
他没有回复。
他不敢。
他就像一个被狙击手瞄准的士兵,趴在战壕里,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知道,任何多余的动作,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可能招来致命的子弹。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他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疯狂地轰鸣。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死寂的沉默逼疯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叮咚——”
第二条消息,接踵而至。
这一次,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学校那条通往天台的、空无一人的楼梯间。画面里,那个总是低着头、像受惊兔子般胆怯的女孩——佐藤结衣,正背对着镜头,似乎在向下走。她的步伐看起来有些慌乱,照片捕捉到的瞬间,是她下意识回头的一瞥,那张清秀的脸上,写满了被惊吓后的恐慌与无助。
这张照片,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阳一的心上,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紧接着,第三条消息,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滑入他的眼帘。
「说起来,最近总觉得佐藤同学看你的眼神,很碍眼呢。真让人不爽。」
「呐,阳一君,你说,如果我把她也变成一个有趣的‘玩具’,她会哭成什么样子呢?我猜,一定比你当初那副样子,要可爱得多吧?」
「这个周末,来陪我好好‘玩’。或者……我就去找她‘玩’。」
「你……应该不希望她变得和你一样吧?」
轰——!!!
阳一的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爆炸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刹那间冻结成了冰。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盯着佐藤结衣那张写满了惊恐的脸,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天旋地转。
这不是威胁。
这是……阳谋。
一个他无法拒绝、无法破解、甚至连一丝一毫挣扎余地都没有的,完美的、恶毒的阳谋!
诗织没有再用那些可以被辩驳的“作弊”证据,她放弃了那些针对他本人的、低级的物理威胁。
她找到了他的软肋,他的逆鳞,他在这片冰冷地狱里,唯一珍藏的、那份微不足道的、名为“温暖”的火种。
佐藤结衣。
那个会在他课桌里偷偷塞上一个面包的女孩。
那个会在他被欺负时,唯一一个在角落里露出担忧眼神的女孩。
那个……他内心深处,仅存的、对这个世界还抱有一丝善意的证明。
诗织要毁掉的,不再是他的身体,他的尊严。
她要当着他的面,亲手碾碎他心中最后的光!
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唯一的温暖,因为他,而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种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因自己而受难的负罪感,这种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自己跳下去的无力感,比任何藤条的抽打,比任何羞辱的言语,都要痛苦千万倍!
这,才是最高级别的、最残忍的折磨!
让他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加害者”,一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的、行走的“灾厄”!
“不……不要……”
阳一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他想嘶吼,想求饶,想跪下来磕头,乞求那个恶魔放过那个无辜的女孩。
但他知道,没用的。
他越是表现出在乎,诗织只会越兴奋。
他没得选。
从诗织发出那张照片的瞬间起,他就已经没得选了。
他用那只青紫浮肿的右手,拿起手机,指尖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他想打字,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最终,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打出了一个字。
一个用他灵魂的碎片,混合着鲜血与屈辱,凝聚而成的字。
「是。」
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又一条信息立刻弹了出来,那是一个地址,一个位于东京最高级的富人区——田园调布的地址。
没有时间,没有多余的字。
但阳一知道,那意思就是:现在,立刻,马上。
他站起身,身体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摇摇欲坠。
他没有换衣服,只是麻木地、机械地,走出了这间小小的公寓。
从他那位于城市边缘的、充满了潮湿与霉菌气味的廉价公寓,到田园调布那如同世外桃源般静谧华贵的富人区,这段路,不长,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电车上拥挤的人群,街道上刺耳的鸣笛,广告牌上闪烁的霓虹……这一切,都像是另一个次元的风景,与他格格不入。
当他终于按照地址,站在那座如同欧洲古堡般的、被高高的院墙和茂密的绿植彻底与外界隔绝的豪宅面前时,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阶级壁垒,化作了无形的墙,从四面八方将他挤压,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里的空气,都仿佛比别处更清新,更昂贵。
他像一个误入神域的、肮脏的凡人,连站在这里,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他伸出手,按响了门铃。
那一声清脆悦耳的电子门铃声,在此刻,听起来却像是地狱大门的开启声。
几秒钟后,那扇由整块厚重原木打造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管家,也不是佣人。
是高坂诗织。
她穿着一身柔软的、粉色的真丝居家服,一头亚麻色的长卷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精致得如同人偶。
她的脸上,挂着最甜美、最纯真的笑容,仿佛在迎接一位周末来访的、最亲密的朋友。
“呀,阳一君,你来啦?快进来吧,外面冷。”
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像春日里最和煦的风。
但她那双茶褐色的、漂亮的杏眼里,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以及……将猎物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残忍而满足的兴奋。
阳一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僵硬地脱下自己那双早已磨破了鞋底的旧鞋子,换上了诗织递过来的一双崭新的、柔软的客用拖鞋。
他跟着诗织,走进了那间足以让他迷路的、奢华得如同皇宫般的客厅。
脚下的波斯地毯柔软得像是踩在云端,空气中飘散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清雅而高级的熏香。墙上挂着他看不懂的现代艺术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亮着地灯的漂亮庭院。
这里的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而他,就是这个梦境里,唯一的、最肮脏的污点。
诗织没有在客厅停留,而是直接将他带到了二楼,一间属于她的、巨大的私人房间。
房间以粉色和白色为主色调,充满了少女的气息。但那张巨大得夸张的公主床,那摆满了一整面墙的、各种昂贵的限量版奢侈品包包,无一不在彰显着主人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财力。
诗织慵懒地,像一只优雅的波斯猫般,蜷缩进了房间中央那张巨大而柔软的沙发里。
她没有看阳一,而是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墙上那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液晶电视。
“呐,今天我们来看电影吧。”她说着,自顾自地挑选着影片,仿佛阳一真的只是一个来陪她看电影的朋友。
阳一僵硬地站在房间中央,手足无措,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囚。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这样一直站下去时,诗织终于选好了电影,她放下遥KOMO,然后,将目光转向了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双穿着粉色丝质短袜的、小巧玲珑的脚,随意地搭在了面前那张柔软的脚凳上。
然后,她对着阳一,歪了歪头,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甜美得令人心悸的笑容,用那根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地,指了指自己的脚。
她什么都没说。
但那眼神,那动作,那嘴角的弧度,已经表达了一切。
那是一个无声的、却又充满了无尽羞辱与支配意味的命令。
是地狱的入场券。
也是他这个周末,作为“玩具”,需要扮演的第一个角色。
第三十章
时间,在高坂诗织的私人王国里,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
它不再是表盘上匀速转动的指针,不再是窗外日升月落的节律,而是被拉伸、扭曲、碾碎后,重新定义的一种度量衡——一种专门用来度量痛苦与绝望的、残酷的单位。
这间被厚重丝绒窗帘彻底封死的影音室,就是一个与世界隔绝的“黑箱”。墙壁上昂贵的吸音材料,贪婪地吞噬着一切不该存在的声音,只留下那面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屏幕上,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电影音效。
光与暗在这里交战。
屏幕上,好莱坞大片里的汽车在追逐、爆炸,主角在嘶吼、奋战,激昂的交-响配乐如同惊涛骇浪,一次次拍打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那炫目的、快速切换的光影,是这个封闭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将阳一跪趴在地上的身影,切割成无数扭曲、颤抖的碎片。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保持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一部电影,两部电影,甚至更长的时间?
他的世界,早已被简化到了极致。
感官被剥夺,只剩下最原始的、最核心的几种感受。
脸颊紧贴着地面上那柔软而昂贵的羊毛地毯,那细腻的、微痒的触感,混合着自己额头上滑落的、冰冷的汗水,形成一种黏腻而屈辱的感觉。
后背上,承受着两只穿着粉色丝质短袜的、温热的脚。那重量并不沉,却像两座无法撼动的山,死死地压着他的脊椎,将他最后一丝名为“直立行走”的、属于人类的尊严,彻底碾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随着沙发上那具身体的每一次细微挪动,那双脚的压力也在发生着改变,时而轻,时而重,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他此刻的身份——一个有温度的、会呼吸的、高级的“脚垫”。
而最恐怖的触感,来自于胸前。
那两个被诗织亲手夹上的、小巧的微电流乳夹,像两条潜伏在皮肤之下的毒蛇,正遵从着它们主人随心所欲的命令,毫无规律地,释放出冰冷的、致命的毒液。
耳边,是电影里永不停歇的轰鸣。爆炸声,枪声,女主角的尖叫声,英雄的怒吼声……这些充满了戏剧张力的声音,与他此刻的处境形成了最荒诞、最残忍的对比。
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因为那声音早已被电影的巨响所掩盖。他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因为他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将每一次因为剧痛而险些溢出喉咙的呻-吟,都死死地、狠狠地,咬碎在牙关里。
他只能听到,电流“滋啦”一声窜入身体时,自己耳膜深处产生的、那种类似神经被灼烧的幻听。
他的视野极其狭窄。
是地毯上那繁复而华丽的、他看不懂的欧式花纹。是近在咫尺的、茶几那根由黄铜打造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桌腿。是偶尔会滚落到他眼前的、诗织吃剩的爆米花。
以及,最重要的,是那块小小的、被诗织随意丢在地上的、用来控制他痛苦源泉的微型发电装置。那上面闪烁着的、微弱的红色指示灯,像一只永远在对他眨眼的、属于恶魔的眼睛。
空气中,飘散着诗织身上那股昂贵的、带着甜美果香的香水味,混合着黄油爆米花的焦香。但这两种“幸福”的味道,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属于他自己的气味所污染——那是从他毛孔中不断渗出的、因极度恐惧和痛苦而产生的、带着微咸铁锈味的汗味。
他的嘴里,充满了血的味道。为了压抑那即将脱口而出的痛呼,他早已将自己的嘴唇内侧咬得血肉模糊,那股温热的、腥甜的液体,是他此刻唯一能“尝”到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的意识,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中失去了航向的破船,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界线上,反复地颠簸、挣扎。
电影里的主角,正在为了拯救世界而战。
而他,田中阳一,正在为了“不发出一丝声音”这个卑微得可笑的目标,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必败的战争。
每一次,当电流毫无征兆地袭来时,他的大脑都会瞬间一片空白。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痛感。
不是刀割,不是火烧,而是一种从神经最深处爆发开来的、尖锐的、无法抑制的痉挛。它像一条拥有自我意志的电蛇,从他胸前那两个小小的金属点开始,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跟着疯狂地、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搐。
他试图用自己最后的武器——思想,来对抗这纯粹的生理折磨。
他开始在脑中默背数学公式。
“lim(sin x / x) (x->0) = 1……”
滋啦——!
一股比刚才更强的电流,瞬间将他那脆弱的逻辑链条击得粉碎。公式的后半段,变成了一片混乱的、闪烁着白色电光的乱码。
他换一种方式,开始默背英语单词。
“A-b-a-n-d-o-n……放弃……”
不,不能是这个词!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他换了一个更复杂的。
“C-o-n-s-e-q-u-e-n-c-e……后果……”
滋啦——!!!
更猛烈的电击,让他的身体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猛地在地板上弹动了一下。后背上那双属于女王的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弹动,而略微不悦地、用力地踩了踩,像是在警告一件不听话的家具。
这个单词,他再也想不起来后面的字母了。
他最后能想到的,只剩下母亲。
他拼命地在脑海中,勾勒着母亲临终前那张温柔的、带着担忧的笑脸。
“好好活下去……替我好好再看看这个世界……”
妈妈……对不起……
我正在努力地……活下去……
可是……好痛……真的……好痛啊……
他感觉母亲的脸,也在那阵阵的电光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他的精神支柱,他最后的锚点,正在被这无休止的、纯粹的物理痛苦,一点一点地、无情地磨损、腐蚀、直至消散。
诗织看得津津有味。
屏幕上,一场惊心动魄的追车戏正在上演。她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怀里抱着一大桶爆米花,时不时抓起几颗,塞进自己那樱桃般小巧的嘴里,咀嚼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她的表情,完全沉浸在电影的剧情里。时而因为紧张而屏住呼吸,时而因为滑稽的桥段而露出一个浅浅的、无声的微笑。
她的右手,握着电视的遥控器,左手,则握着另一个小巧的、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遥控器。
两个遥控器,在她手中,仿佛没有任何区别。
她会因为电影情节的需要,而用右手调高音量。也会因为手边的爆米花吃完了,而左手百无聊赖地、无意识地,按动几下那个黑色的遥控器。
她的手指,在那个控制着电流强度和频率的滚轮上,随意地、漫不经心地,来回拨动着。
就像一个玩着解压玩具的、无聊的少女。
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脚下的“脚垫”,没有去观察自己这无意识的举动,给那具卑微的身体,带去了何等撕心裂肺的、地狱般的折磨。
对他而言,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对她而言,只是电影与电影之间,一场无聊的、消遣时间的、背景音式的“游戏”。
这种极致的、不把对方当人看待的“无视”,才是最深、最冷的残忍。
终于,电影迎来了最高潮。
屏幕上,主角与反派在摩天大楼的顶端展开了最后的死斗。子弹、爆炸、玻璃破碎的声音,混合着激昂到极点的背景音乐,汇成了一股声音的洪流,几乎要将整个房间都掀翻。
诗织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看得全神贯注,甚至因为过度的兴奋和紧张,身体都下意识地坐直了。
她左手的拇指,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狠狠地、用力地,将那个控制着电流强度的滚轮,直接推到了最顶端。
——MAX。
“滋——!!!!!!!”
如果说,之前的电流是毒蛇的啃咬,是钢针的穿刺。
那么这一刻,涌入阳一体内的,就是一道真正的、浓缩的、足以将一切都烧成灰烬的——天雷!
一股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的、超越了人类认知极限的剧痛,如同最猛烈的火山喷发,从他胸前那两个小小的点,轰然引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狠狠地从身体里撕扯了出去。
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只被踩爆了的青蛙,猛地向上一弓,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违背了人体构造的恐怖角度。
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他“闻”到了一股……蛋白质被烧焦的、淡淡的糊味。
大脑中,所有名为“理智”、“忍耐”、“意志”的防线,在这绝对的、无法抗拒的暴力面前,瞬间,全线崩溃!
那根名为“生存本能”的、绷到了极限的琴弦,终于,断了。
“啊——!!!!!”
一声短促、尖锐、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如同利刃般,撕裂了电影那嘈杂的音效,刺穿了房间里那层凝固的空气,带着最原始的、最纯粹的痛苦与绝望,响彻了整个“黑箱”。
这一声,是他意志力防线彻底决堤的标志。
这一声,是他从“默默承受的物”,向“会发出声音的牲畜”的、可悲的进化。
这一声,也是他第一次,当着女王的面,公然“违抗”了她那“不许出声”的、神圣的命令。
那声突兀的、不和谐的“杂音”,终于,让诗织的目光,第一次,恋恋不舍地,从那精彩纷呈的电视屏幕上,移开了。
她微微蹙了蹙眉,不是因为愤怒,而更像是因为一场精彩的戏剧,被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而感到的、一丝微不足道的不悦。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脚下那具还在因为电流的余波而剧烈抽搐、如同离开水的鱼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的身体上。
然后,她按下了电影的暂停键。
“啪。”
一声轻响。
房间,瞬间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电影里那喧嚣的、充满了英雄主义的、属于“光”的世界,消失了。
只剩下这个昏暗的、冰冷的、充满了痛苦与屈辱的、属于“地狱”的真实。
诗织没有生气。
她那张精致得如同人偶般的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一抹饶有兴致的、冰冷的、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微笑。
那是一种,科学家在观察小白鼠时,偶然发现这只小白鼠竟然对某种新的刺激,产生了前所未见的、有趣的反应时,所露出的、那种混杂着惊喜与好奇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表情。
“哦?”
她的声音,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悦耳,也格外……冰冷。
“这个玩具,原来……还会发出这么有趣的声音啊。”
她站起身,那优雅的、如同猫科动物般的动作,没有因为刚才的“意外”而产生一丝一毫的迟滞。
她走到阳一的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
这个动作,打破了之前那种高高在上的、属于“女王”与“脚垫”的物理距离。
但,这绝非仁慈。
而是一种更具侵略性的、更危险的审视。
她伸出那根纤细的、涂着精致法式指甲的食指,轻轻地,勾起了阳一那张满是汗水、泪水的、狼狈不堪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阳一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已经涣散开来。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放大了的、带着甜美微笑的脸,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知道,自己犯错了。
自己破坏了女王定下的“规则”。
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比刚才那道天雷,更可怕、更漫长的、专门针对他这次“违规”的惩罚。
他完了。
然而,诗织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天真的好奇。
“叫得真好听。”
“但是……”
“没有我的允许,不许随便出声哦。”
她的拇指,轻轻地、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擦去了阳一嘴角因为痛苦咬破嘴唇的血迹,但说出的话,却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冰冷刺骨。
“现在,你需要为你刚刚的‘失礼’,向我,乞求原谅。”
“来,求我。”
“用你刚刚发出的、那种好听的声音,哭着,对我说——”
“‘求求您,诗织大人,请原谅我这个不该自己发声的、卑贱的玩具吧。’”
第三十一章
周六的午后,阳光正好。
对于东京这座永不停歇的巨大都市而言,这是一个被赋予了“休憩”与“享乐”定义的、神圣的时间段。
然而,对于刚刚从高坂诗织家那间私人影音室里,如同烂泥般被拖出来的田中阳一而言,这片温暖的、金色的阳光,比地狱最深处的业火,还要灼人。
他身上那件廉价的校服,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散发着一股混杂了恐惧、痛苦与卑微的、属于“祭品”的酸腐气息。胸前那两个曾被电流反复肆虐过的点,依旧传来一阵阵幻觉般的、针扎似的刺痛。他的灵魂,像一截被过度拉伸后失去弹性的橡皮筋,松松垮垮地、麻木地,挂在那具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伤痕累累的躯壳里。
他以为,这场酷刑已经结束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被允许拖着这副残破的身体,滚回那个狭小但至少可以暂时蜷缩起来的、名为“公寓”的狗窝里,去独自舔舐伤口。
然而,诗织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呐,阳一君。”
刚刚结束了一场精彩“演奏会”的女王陛下,此刻正慵懒地靠在玄关处的真皮换鞋凳上,脸上带着一丝运动过后的、满足的红晕。她的声音,甜美得如同蘸了蜜的毒药。
“为了奖赏你今天上午的精彩表现,我决定了……”
她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漂亮的杏眼里,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而残忍的光芒。
“带你出门‘散心’哦。”
“散心”这两个字,如同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阳一那片混沌的意识里。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近乎于哀求的、动物般的恐惧。
不……
不要……
求求你,不要……
他宁愿回到那个黑暗的、只有电流和哀嚎的影音室,也不愿被拖到阳光之下,不愿被拖进那个早已将他彻底抛弃的、“正常人”的世界里去。
在私密的、封闭的空间里,他只是一个被折磨的“玩具”。
可一旦被拖到大庭广众之下,他就会变成一个被公开展示的、活生生的、代表着“屈辱”本身的、游街示众的“怪物”!
那比任何肉体上的折磨,都更让他恐惧,更让他绝望。
然而,他的恐惧,在诗织眼中,只是这场“游戏”开始前,最悦耳的、充满了情趣的“开胃菜”。
“换上这件衣服。”
诗织甚至没有理会他眼神中的乞求,只是用她那穿着粉色丝质短袜的脚,轻轻地,从旁边的鞋柜上,勾下来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男士休闲服,踢到了他的面前。
“还有,穿上这双鞋。”
一双崭新的看起来比他一个月生活费还贵的运动鞋,被她用同样的方式,轻蔑地,丢在了他的脚边。
“我给你五分钟。五分钟后,如果你还没把自己打理得像个人样,那么……我们就换个地方‘散心’。”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阳一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知道,他没得选。
他永远,都没得选。
他颤抖着,用那双连抬起来都费劲的手,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汗水和屈辱浸透的校服,换上了那套带着冰冷触感的、陌生的、昂贵的衣服。
柔软的、顶级的纯棉面料,贴在他那布满了青紫伤痕的皮肤上,带来一种荒谬的、针刺般的讽刺感。
他低下头,看着脚上那双崭新的、洁白无瑕的运动鞋。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被送上祭台的祭品,被强行披上了一层华丽而可笑的伪装。
当他终于整理好自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般,重新站在诗织面前时,诗织满意地笑了。
她站起身,优雅地穿上一双精致的、鞋跟至少有七厘米的Jimmy Choo高跟鞋,然后,从玄关的衣架上,取下一只最新款的、散发着迷人光泽的Chanel手袋。
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属于顶层阶级的、耀眼的光芒。
而阳一,则像一个站在她身旁的、最卑微的、连影子都黯淡无光的仆从。
“走吧。”
诗织没有回头,只是用那慵懒的、不容置喙的语调,下达了命令。
然后,她打开了那扇厚重的、如同通往两个世界的大门。
门外,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
阳一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地狱的下一个篇章,开始了。
车内,冷气开得很足。
真皮座椅的冰冷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阳一的皮肤,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他蜷缩在最角落的位置,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试图在这个宽敞得过分、奢华得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属于东京的、繁华的城市景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广告牌上的明星们,正露着完美无瑕的、幸福的微笑。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喧嚣,如此的生机勃勃。
但这一切,都与车内的这个小世界,无关。
车里,一片死寂。
只有引擎平稳的、低沉的轰鸣声。
诗织慵懒地靠在另一侧的座椅上,戴着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正低着头,优雅地、专注地,摆弄着她那最新款的手机。
她没有看阳一,甚至没有朝他这个方向,瞥过哪怕一眼。
在他眼中,阳一或许,早已与车上的一个抱枕,一个杯架,没有任何区别。
他只是一个“物品”。一个即将被她带到下一个“游戏场所”的、“便携式”的道具。
阳一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膝盖。他不敢看窗外,他怕那片繁华的景象,会再次勾起他那些早已被他强行埋葬的、属于“过去”的、痛苦的回忆。
他只能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白得刺眼的运动鞋。
这双鞋,就像他此刻的身份一样,可笑,荒诞,充满了格格不入的虚假。
他看着这双鞋,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双鞋——那是他自己的,那双早已被磨平了鞋底、开了胶、沾满了泥点的、廉价的旧运动鞋。
他记得,他就是穿着那双鞋,在操场上奔跑,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在放学的路上,和健司勾肩搭背。
那双鞋,虽然破旧,但它承载的,是自由,是青春,是属于“田中阳一”这个独立个体的、真实的生命轨迹。
而现在,这双崭新的、昂贵的、不属于他的鞋,却像一副华丽的脚镣,死死地锁住了他的脚,也锁住了他的灵魂。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你,田中阳一,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被主人精心打扮过的、没有灵魂的、名为“阳一”的人偶。
当那辆黑色的保姆车,如同沉默的巨兽般,悄无声息地滑停在三越百货那金碧辉煌的正门前时,阳一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里是银座。
是东京,乃至整个日本,最奢华、最昂贵、最充满了“体面”与“阶级”的地方。
诗织优雅地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早已等候在门口的、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立刻对她恭敬地鞠躬行礼。
阳一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木偶,僵硬地、机械地,跟着下了车。
在他踏上那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如同被置身于真空中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周围的一切,都像一部被调成了慢动作的、充满了超现实感的电影。
耳边,是商场内飘出的、若有似无的、优雅的古典乐。是周围那些穿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们,那压低了声音的、充满了教养的、轻声的交谈。是女人们脚下那些昂贵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时,发出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
鼻腔里,瞬间被一股复杂的、混合了至少十几种不同品牌的高级香水、皮革制品的特殊气味、以及商场中央空调那冰冷的、带着一丝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所彻底占领。
眼前,是明亮到近乎刺眼的灯光,是擦得一尘不染、倒映着无数人影的地面,是橱窗里那些被精心陈列着的、闪烁着冰冷而诱人光芒的、他连价格都不敢去看的奢侈品。
每一个人,都穿着得体的、昂贵的衣服。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那种从容的、惬意的、属于“人生赢家”的微笑。
而他,田中阳一,穿着这身被强行套上的、不属于他的衣服,像一个误入了伊甸园的、肮脏的、罪孽深重的幽灵。
他低着头,含胸驼背,用尽全力,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从这个光鲜亮丽的、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但他又无比清晰地知道,他不能消失。
因为,他是女王陛下出巡时,那个必须跟在身后的、卑微的、拎包的奴隶。
诗织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很快,她就提着第一个战利品,从一家她甚至没有进去超过五分钟的珠宝店里,走了出来。
她走到阳一面前,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将那个印着“Tiffany & Co.”蓝色logo的、精致的纸袋,随意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无声的命令。
阳一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纸袋。
很轻。
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但阳一却觉得,自己手中捧着的,仿佛是足以将他整个人都压垮的、沉重的、屈辱的十字架。
就这样,他开始了这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公开的凌迟。
诗织在前面,优雅地、从容地,走着。她的步伐不快,像一只在巡视自己领地的、高傲的雌豹。
阳一在后面三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像一个最忠诚的、沉默的影子。
诗织从不回头,也从不与他说话。她只是在买完东西后,会优雅地转过身,将那些大大小小的、印着各种奢侈品牌logo的购物袋,一个接一个地,递到他的手上。
很快,阳一的双手,就被那些纸袋彻底占满了。
纸袋的提手,像锋利的绳索,深深地勒进了他的手掌和指节,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切割般的疼痛。
但他不敢有任何怨言,甚至不敢调整一下姿势。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充满了好奇、探究、鄙夷与不解的目光,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从四面八方,绵密地、持续地,刺在他的身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挂上罪犯牌子游街示众的死囚。
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这场公开处刑的、冷漠的看客。
他们或许在想:
“他是她的什么人?弟弟?不像啊……那眼神,看起来……好可怜。”
“哈,肯定是哪个乡下来的穷亲戚吧,带他来见见世面。”
“不,你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是限量款啊……可是,他那副样子,又完全撑不起那身衣服……真是奇怪的组合。”
这些无声的、充满了恶意的揣测,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阳一感到痛苦。
肉体的折磨,是私密的,是可以被关在房间里,独自消化的。
而这种尊严上的、被暴露在无数陌生人目光下的、公开的凌迟,却让他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他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一道闪电劈下来,将他彻底烧成灰烬。
他多么希望,脚下的地面能裂开一道缝,让他可以立刻坠入无边的黑暗。
他甚至开始怀念,那间只有电流和轰鸣的影音室。
在那里,他虽然痛苦,但至少,是“安全”的。
而在这里,在这片光明的、文明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人间,他却感觉自己,正身处最深、最冷的、第十九层地狱。
当阳一感觉自己的手臂和精神,都即将要被这无休止的折磨彻底压断时,诗织终于走进了一家女装店。
这家店的装修更加奢华,空气中飘散着更加高级的、独特的香氛。店员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的职业化,更加的……疏离。
诗织随意地挑选了几件当季的新款连衣裙,然后,在店员那恭敬得近乎谄媚的指引下,走向了位于店铺最深处的、那间只对顶级客户开放的VIP试衣间。
他终于,可以获得片刻的、宝贵的喘息了。他靠在墙边,将那些沉重的购物袋放在脚下,试图让自己那早已麻木的手,稍微恢复一点知觉。
他闭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完全呼出——
“吱呀——”
那扇厚实的、由高级胡桃木打造的试衣间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一道缝。
紧接着,一只纤细的、白皙的、不容抗拒的手,从门缝里闪电般地伸了出来,一把,就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阳一的身体,瞬间僵直!瞳孔,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惧,而猛地收缩成了两个最危险的、针尖般的黑点!
“进来。”
诗织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冰冷的命令。
然后,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都粗暴地、狠狠地,拽进了那个他本不该踏足的、充满了女性气息的、私密的空间里。
“砰。”
门,在他身后,被无情地关上,并且落了锁。
世界,在这一刻,瞬间转变。
门外那个喧嚣的、光明的世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狭小的、私密的、被无数镜子包裹着的、令人窒息的“囚笼”。
三面墙壁,从天花板到地面,全部都是擦得一尘不染的、巨大的镜子。
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无数个穿着昂贵衣服,却依旧掩盖不住那份卑微与恐惧的、可悲的自己。
无数个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眼神空洞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他看到了无数个诗织。
无数个穿着贴身的、真丝吊带衬裙的、身姿曼妙的、如同妖精般美丽的诗织。
她正慢条斯理地、一件件地,脱下自己身上那昂贵的衣服,露出大片大片白皙的、细腻的、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光泽的肌肤。
这种视觉上的、无处可逃的、360度无死角的窥视感,让阳一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空气中,充满了诗织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了少女体香与高级香水味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这股气息,在这个狭小的、密闭的空间里,被无限地放大、浓缩,变成了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将他从头到脚,都死死地包裹住,让他无法呼吸。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他只能听到自己那擂鼓般狂乱的心跳声,和诗织脱下衣服时,那丝绸摩擦过肌肤时,发出的、轻微的、却又无比清晰的“沙沙”声。
这声音,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他的耳朵里,让他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他内心那丝刚刚燃起的、关于“或许可以获得片刻喘息”的可笑的希望,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无情地,碾成了最卑微的、连风都能吹散的粉末。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对高坂诗织而言,没有所谓的“安全区”。
没有所谓的“私人空间”。
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游乐场。
而他,田中阳一,只是一个可以被她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拿出来“使用”的、便携式的、没有任何权利的……
道具。
诗织并没有急着换上新衣服。
她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厚厚的长绒地毯上,一步步地,缓缓地,向着早已僵在原地的阳一,走了过来。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甜美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但她的眼神,却早已从之前那种“女王巡视”的模式,切换成了此刻这种充满了“玩味”与“即兴创作”乐趣的、属于“艺术家”的眼神。
她走到阳一面前,伸出那只穿着黑色16D及膝长筒袜的脚,用她那精致的、如同艺术品般的脚尖,轻轻地,勾起了阳一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些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卑微的自己。
“呐,阳一君。”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低语,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残忍的快意。
“你看,镜子里的你,是不是……很可怜?”
“像不像……一条被主人牵到高级宴会上的、脖子上还拴着链子的……宠物狗?”
说完,她收回脚,然后,用那只刚刚勾过他下巴的、穿着袜子的脚,直接,重重地,塞进了他那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一股混合了尼龙丝袜的化学纤维味道、高档皮鞋的皮革味道、以及少女足部那独有的、带着一丝微汗湿气的、屈辱的味道,瞬间,充满了他的整个口腔。
“呜——!”
阳一的眼睛猛地瞪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不许出声。”
诗织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宠物。但她的声音,却压得极低,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胁。
“也,不许吐出来。”
“乖乖地,用你的嘴,把我袜子上,那一点点因为走路而沾染上的、看不见的灰尘,都给我……清理干净。”
她的眼神,落在了那些镜子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由她亲手导演的、一幕幕充满了极致反差的、荒诞而又美丽的“活体艺术”。
一个曾经的“太阳”,此刻,正跪在她的脚下,嘴里含着她的袜子,像一条最卑微的、正在为主人清洁身体的狗。
而这一幕,被无数的镜子,从无数个角度,无限地、清晰地,反射着,记录着。
这,才是她今天这场“散心”的、真正的、隐藏在高潮之下的……
最终目的。
她要的,不仅仅是阳一的屈服。
她要的,是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的屈服。
她要用这种方式,将这份屈辱,像一根永远也拔不出的钉子,死死地,钉进他的灵魂深处,让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自己此刻这副……
连狗都不如的、卑贱的模样。
第三十二章
周日的上午,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空气中切割出无数道金色的、跳跃着微尘的轨迹。
这是一个完美的、足以让任何诗人写下赞美诗的午后。
相田绘里奈坐在车子的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属于顶级富人区的静谧街景,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优雅而疏离的微笑。她今天穿了一件Miu Miu最新款的淡蓝色连衣裙,柔软的布料如同被晨雾浸染过的天空,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加通透。脚上那双白色的Roger Vivier玛丽珍鞋,鞋头上经典的方扣在阳光下闪烁着低调而昂贵的光芒,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尊从凡尔赛宫走出的、易碎的瓷偶。
坐在她身边的渡边美优,则像是这尊瓷偶最忠实的陪衬。她穿着一身从涩谷109精挑细选的甜辣风套装,努力追赶着潮流,但那略显用力的姿态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对周围环境的局促,还是暴露了她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今天诗织说要带我们去银座新开的那家甜品店呢,听说他们家的限定款马卡龙,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才能吃到。”美优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ceptible的讨好。
“是吗?那我倒有些期待了。”绘里奈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目光却并未从窗外收回,依旧平静地注视着那些被精心修剪过的、象征着秩序与财富的庭院景观。
购物、甜点、闲聊……这些属于普通女孩的周末日常,对她而言,早已像一杯喝了无数遍的白开水,乏味到了极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遵循着一套可被预测的、无聊透顶的剧本。而她,早已厌倦了扮演那个永远微笑、永远优雅的剧中人。她需要一些……更真实的、能让她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刺激。
但作为高坂诗织最亲密的“盟友”,维持这种表面的和谐,是必要的社交礼仪。
出租车在诗织家那栋宛如白色宫殿般的豪宅门前缓缓停下。
两人按响门铃,前来开门的却不是佣人。
“绘里奈,美优,你们来啦!”
高坂诗织穿着一身柔软的真丝居家服,脸上挂着甜美热情的笑容,亲昵地迎了上来,仿佛真的是在迎接两位来参加周末茶会的闺蜜。
“诗织,早上好。”绘里奈微笑着回应,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如同最精准的雷达,扫过了整个奢华到令人炫目的客厅。
然后,她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只有她自己才能察觉到的、剧烈的收缩。
客厅中央那张昂贵的波斯地毯上,跪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是田中阳一。
他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正襟危坐,后背挺得笔直,头颅却深深地垂下,几乎要埋进胸口。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的恐惧气息。
诗织似乎对她们的反应非常满意,她拉着绘里奈和美优在巨大的真皮沙发上坐下,然后像一个炫耀自己新玩具的孩子,带着戏谑的笑意,对阳一招了招手。
“阳一君,过来。”
阳一的身体僵硬地动了一下,然后,在她们那混合着惊讶、好奇与玩味的目光中,一步步地,走到了诗织的面前。
他缓缓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双膝弯曲,跪了下去。
膝盖与冰冷的大理石地板碰撞,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沉闷的轻响。
绘里奈嘴角的微笑没有变,但眼神深处,却瞬间凝结起了一层冰冷的、宛如严冬寒霜般的阴翳。
渡边美优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嫉妒、兴奋,以及一种“原来还可以这样玩”的、恍然大悟。
诗织慵懒地靠在沙发背上,愉悦地欣赏着她们的表情,然后用一种分享秘密的、甜腻的口吻说道:“阳一君很可爱很听话呢。真是……可爱到让人想把他彻底弄坏掉呢。”
诗织的话语,如同一把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相田绘里奈心中那座名为“支配欲”的、最阴暗的牢笼。
但她感到的不是嫉妒。
而是一种自己最心爱的、正在精心雕琢的艺术品,被别人擅自涂抹上了一层粗劣油彩的、极致的愤怒!
在她看来,诗织的手段,太直接,太粗糙,太缺乏“美感”了。那种“你做A,我就给你B”的、如同训练马戏团猴子般的条件反射式调教,简直是对“支配”这门艺术的侮辱!
阳一的痛苦,阳一的呻吟,阳一的屈服方式……这些都应该是她,相田绘里奈,亲手引导、调试、创作出来的“作品”!他那卑微的姿态,应该是为了向她求饶,而在无尽的痛苦中,自己挣扎着、摸索着,“领悟”出的唯一救赎之道!那应该是源于灵魂深处的、主动的崩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种拙劣的、模仿来的、属于诗织的、充满交易色彩的规则,来向上位者献媚!
这件乐器,被一个蹩脚的乐手,调出了杂音。
这,是对她“美学”的亵渎!
她需要“纠正”他。
她需要用自己的方式,将诗织留在这件“乐器”上的杂音,彻底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抹除干净。
“诗织。”
绘里奈的声音依旧轻柔,但那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冰冷的寒意。
“好几天没和阳一君玩耍了呢。看他现在这么‘精神’,不如,在去吃甜点之前,先让我们稍微‘活动’一下,怎么样?”
诗织看着绘里奈那双平静无波,深处却燃着一簇冰蓝色火焰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这位盟友的想法。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将朋友的欲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属于女王的特权。
“当然可以。”她大方地一挥手,像一个慷慨的君主,将自己的领地赏赐给最忠诚的骑士,“影音室,随便用。”
渡边美优兴奋得脸颊都微微泛红,她紧紧跟在绘里奈的身后,像一个即将观摩大师现场作画的学徒,眼中充满了期待与狂热。
通往影音室的走廊很长,很安静。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水晶吊灯的光芒,却照不亮三人心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阳一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跟在她们身后。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绘里奈刚才那冰冷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被冻结了。
“咔哒。”
影音室厚重的门被推开,又在他们进入后,缓缓关上。
世界,瞬间被分割。
外面是阳光明媚的周日清晨,里面,是与世隔绝的、连光和声音都无法逃逸的、绝对的“黑箱”。
绘里奈没有开灯,只是按下了墙边一盏落地灯的开关。一道冰冷的、昏黄的光柱从房间的角落里投射出来,在铺着厚重吸音地毯的地面上,拉出几道长长的、扭曲的、如同鬼影般的影子。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真空的死寂。
诗织慵懒地靠在其中一张巨大的真皮沙发上,从旁边的小冰箱里拿出了一瓶气泡水,拧开,优雅地喝了一口,摆出了一副“观众就位”的姿态。
美优则有些局促地坐在另一边的沙发边缘,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像一个准备听讲的小学生。
绘里奈缓缓地走到了房间的正中央,那片唯一被光线照亮的区域。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冷冷地审视着早已被命令跪在地上的阳一。
然后,这场寂静的、独属于相田绘里奈的“暴力美学”,开始了。
她不发一言,只是缓缓地抬起脚。
那只穿着白色玛丽珍鞋的、看起来纯洁无瑕的脚,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优雅的、如同天鹅起舞般的弧线。
然后,精准地,落在了阳一的肩膀上。
力道很轻,像一片羽毛,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阳一的身体,却因为这轻柔的触碰,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刚刚在诗织那里,用最彻底的卑微和顺从,换取了暂时的安宁。他的大脑,他的身体,都还停留在“乞求=救赎”的逻辑里。他已经被植入了一个程序:只要表现出足够的顺从和讨好,痛苦就会减轻,甚至会得到奖赏。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正确”的反应。
他抬起头,迎着绘里奈的目光,脸上努力地,挤出一个讨好的、卑微的笑容。
然而,他得到的,不是奖赏。
“啪!”
一声清脆的、响亮的耳光,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是绘里奈。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个用尽全力打人的不是她。她只是用那双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像一个严厉的老师,在批改一份写错了答案的试卷。
像是在说:错了。
阳一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错了?
我明明……已经这么顺从了……
不等他想明白,绘里奈的“教学”,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
她收回了打人的手,脚上的力道,却陡然加重!
那双看起来优雅美丽的玛丽珍鞋,此刻,变成了最残酷的刑具。坚硬的鞋跟,如同铁锥,狠狠地、缓慢地,开始碾磨他那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背关节。
“咯吱……咯吱……”
骨头与骨头之间,因为不堪重负的压力,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细微的悲鸣。
剧痛!
如同烧红的钢针,从手背瞬间贯穿了他的整个神经中枢!
“啊……!”
阳一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比刚才更重,更狠!
绘里奈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更加失望。
像是在说:又错了。
阳一彻底陷入了混乱与恐惧的深渊。
他不明白。
他完全不明白。
讨好是错的,痛呼也是错的。那到底……什么是对的?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蒙住眼睛,扔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黑暗迷宫里的考生。这里没有规则,没有提示,每走错一步,都会招致电击般的惩罚。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痛苦,去一次次地,试探着这个迷宫的边界。
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即将脱口而出的求饶和惨叫,硬生生地、全部咽回了肚子里。指甲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脸颊的皮肉之中,渗出了点点血丝。
绘里奈似乎对他的这个反应,感到了一丝“满意”。
她脚下的力道,没有再增加。
她开始了她那极具律动感的、沉默的“演奏”。
她用穿着玛丽珍鞋的脚,开始了对阳一长时间的、沉默的、精准的踩踏和踢打。
她的动作,充满了艺术般的美感。
时而用坚硬的、小巧的鞋尖,如同芭蕾舞演员的点地般,精准地、一下下地,顶在阳一的肋骨缝隙。那种尖锐的、钻心刺骨的疼痛,让他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要被刺穿。
时而又用那看似无害的、平滑的鞋底,带着整个身体的重量,缓慢而坚定地,在他的小腿迎面骨上来回碾压。那种钝痛,仿佛要将他的骨头,一寸寸地磨成粉末。
整个影音室里,只有一种声音。
那是阳一因为无法抑制的剧痛,而从喉咙深处,从胸腔的共鸣中,挤出来的、短促的、压抑的、如同小提琴在极限高音下疯狂颤抖的……
呜咽。
“嗯……”
“哼……”
“呜……”
这些声音,不成言语,不带逻辑,是剥离了所有社会属性之后,一个生物体在承受纯粹物理痛苦时,最原始、最本能的悲鸣。
而绘里奈,就像一个最挑剔的、最苛刻的指挥家,正在仔细地“聆听”着她的“乐器”,所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她甚至会偶尔闭上眼睛,微微歪着头,仿佛在细细品味这由痛苦谱写出的、独一无二的交响乐。
当她觉得阳一的呜咽声,因为过于疼痛而带上了一丝“哭腔”的杂音时,她会立刻改变踩踏的部位,用更尖锐的疼痛,去“修正”这个音色。
当她觉得阳一的呻吟,因为体力不支而变得微弱时,她又会稍稍减轻力道,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好让他能积蓄起力气,发出下一个更“饱满”的、更“悦耳”的音符。
她禁止阳一发出任何求饶的言语。
一旦阳一因为实在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求……求你……”
她便会立刻停下脚上所有的动作。
然后,用那双白色的玛丽珍鞋,带着冰冷的、惩罚性的力道,狠狠地、一脚接一脚地,踹在他的脸上,踹在他的嘴上。
直到,将他所有“丑陋”的、带着逻辑和思想的“语言”,全部踹回他的喉咙深处,重新变回那纯粹的、只属于痛苦的“呜咽”为止。
阳一的意识,在这场无休止的、没有规则的酷刑中,渐渐变得模糊。
他放弃了思考。
因为思考是无用的。
他放弃了逻辑。
因为逻辑是会招来惩罚的。
他将自己的身体,彻底地,交了出去。
他不再是田中阳一。
他只是一件乐器。
一件被踩在脚下,正在被主人调试音色的、会发出悲鸣的乐器。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只剩下身上那无处不在的、浪潮般一波波袭来的剧痛,和耳边那皮鞋与骨肉接触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时间,失去了意义。
空间,也失去了意义。
这个黑暗的、寂静的“黑箱”,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而主宰这个世界的唯一的神,就是眼前这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面无表情的、优雅而残忍的少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当阳一感觉自己的神经都快要被彻底磨断,当他发出的每一声呜咽,都精准地、完美地,踩在了绘里奈所期望的那个“节拍”上时——
绘里奈,终于停下了脚上的动作。
她静静地看着脚下那滩如同烂泥般,只能发出一阵阵细微抽搐的、名为“阳一”的生物,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属于艺术家的、满意的微笑。
她抬起脚,用那只刚刚还在对他施以酷刑的、白色的玛丽珍鞋的鞋尖,轻轻地、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地,拍了拍阳一那满是冷汗和泪水的脸颊。
像是在安抚一件被她调试好了的、心爱的乐器。
然后,她转过身,看向沙发上,那个同样看得津津有味的渡边美优,用她那轻柔的、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好了,现在,它的音色,被我调准了。”
“该你了,美优。”
第三十三章
从那间如同深渊般吞噬一切光与声的影音室,到这间被粉色墙纸和蕾丝窗帘包裹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小会客厅,空间的转换,只用了不到三十秒。
然而对于田中阳一来说,这短短的距离,却像是从一座地狱,被拖拽着,扔进了另一座地狱。
一座更“温馨”,更“日常”,却也因此更荒诞,更淬毒的地狱。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骼和灵魂的破布娃娃,被绘里奈那双纤细的手,看似毫不费力地,一路从黑暗的走廊拖行至此。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还残留着被那双白色玛丽珍鞋反复“调试”后,濒临崩溃的剧痛记忆。神经末梢如同无数根被烧红的、裸露在外的电线,任何一丝微小的触碰,都会引发一阵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痉挛。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那柔软的地毯,便被随意地丢弃在了房间中央,像一滩被丢弃的、毫无价值的烂泥。
房间里的一切,都在尖锐地刺痛着他那早已麻木的感官。
柔软的沙发上堆满了各种各樣的、有着可爱表情的动物抱枕;象牙白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套绘有金色蔷薇花纹的、价值不菲的骨瓷茶具;空气中,漂浮着高坂诗织身上那独有的、混合了高级香氛与少女体香的、如同蜜糖般的气息。
这是一个完美的、属于公主们的、梦幻般的城堡。
而他,就是这座城堡里,唯一的一件、肮脏的、不合时宜的垃圾。
渡边美优提着一个便利店的、发出“哗啦”声响的塑料袋,小心翼翼地跟在绘里奈身后走了进来。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朝圣般的、混杂着兴奋与紧张的红晕。刚才在影音室里,她像一个最虔诚的学徒,观摩了一场由“大师”亲自上演的、关于痛苦与屈服的、最顶级的行为艺术。绘里奈大人那种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将暴力美学化到极致的手段,让她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崇拜。
她先是像一个最忠诚的、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侍女,快步走到诗织身边,用一种近乎谄媚的、甜得发腻的声音说道:“诗织大人,绘里奈大人,真是辛苦了。我从便利店买了一些新出的零食和饮料,想必两位大人也有些口渴了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将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在那张昂贵的、与这些廉价包装格格不入的茶几上。薯片、巧克力棒、瓶装的果味碳酸饮料……这些充满了人工甜味剂和廉价香精的“凡俗之物”,瞬间用它们那直白而粗鲁的气息,污染了这间“公主房”里高雅的芬芳。
这种嗅觉上的冲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充满了滑稽感的挑衅,但诗织和绘里奈似乎并不在意。
或者说,她们根本没有把美优,以及她带来的这些东西,放在眼里。
诗织只是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嘴角勾起一抹看戏般的微笑,默许了她的行为。
绘里奈则优雅地在沙发上坐下,甚至没有看茶几一眼,她那双冰冷的、如同在审视一件艺术品的眼睛,依旧饶有兴致地、一瞬不瞬地,落在地上那滩烂泥般的阳一身上。她似乎还在回味着自己刚才的“作品”,评估着这件乐器在经过她的“调试”后,是否达到了她所期望的、最完美的音色。
美优在献完了殷勤,确认了两位“女王”并没有对自己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表示出任何不满后,终于,将她那充满了嫉妒、狂热与病态占有欲的目光,投向了那个被她视为终极战利品的、昔日的“太阳”。
她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剧烈地跳动着。
就是现在!
该轮到我了!
诗织大人的调教,是女王对奴隶的、绝对的权力宣告,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绘里奈大人的调教,是艺术家对作品的、极致的打磨与再创作,充满了冰冷的、令人战栗的美感。
而我……
我,渡边美优,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来“疼爱”这个玩具!
她要的,不是诗织那种高高在上的、遥不可及的支配,也不是绘里奈那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非人化的艺术。她要的,是一种更“亲密”的、更“真实”的、带着她渡边美优个人专属烙印的、独一无二的“占有”!
她要用自己这双沾满了现实尘埃的手,将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属于云端之上的“王子”,彻底地、完完全全地,拉入自己这个充满了汗水、廉价零食和辛勤打工的、凡俗的世界里!
“阳一君……”
美优的声音,甜美得像一颗裹着糖浆的毒药。她缓缓地、带着一种充满表演欲的、刻意模仿来的优雅姿态,走到了阳一的面前。
阳一的身体,因为这个声音的靠近,而本能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的神经,刚刚才在绘里奈那套“沉默是金,呜咽是美”的、地狱般的规则中被反复碾压、重塑。现在,新的施虐者登场了,这意味着,他必须立刻清空自己脑子里刚刚用无尽痛苦换来的所有“知识点”,去重新学习、适应一套全新的、完全未知的“考试大纲”。
这种感觉,比任何单纯的肉体折磨,都更让人感到绝望。
美优蹲下身,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最甜美的笑容,仿佛真的是在关心一个受伤的朋友。
“阳一君,刚才……被绘里奈大人好好地‘教导’了一番呢,看你这副样子,真是……太可怜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虚伪的、猫哭耗子般的同情。
阳一低着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几乎停滞了。他不知道,在这个女人的规则里,“可怜”这个词,到底是一个安全的信号,还是一场更残酷风暴来临前,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美优似乎对他的这种“被吓坏了的兔子”般的反应非常满意。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的“仁慈”。
“不过呢,看在你这么凄惨的份上,我就破例……奖励你一下吧。”
奖励?
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却又带着剧毒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阳一那片混沌的意识。他缓缓地、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然后,他看到了。
渡边美优从她带来的那个便利店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包包装艳丽的、看起来就充满了人工色素的、最廉价的那种水果硬糖。
她用涂着粉色指甲油的、算不上纤细的手指,撕开那层发出廉价塑料声响的包装纸,捏出了一颗晶莹剔ímav的、散发着刺鼻香精味的、粉红色的糖果。
“你看,”她将那颗糖果举到阳一的眼前,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声音里充满了病态的、甜蜜的炫耀,“这是我昨天在咖啡店打工,辛辛苦苦站了八个小时,才赚到的钱买来的哦。这里面,可是充满了我的汗水和努力呢。所以,这不仅仅是一颗糖果,这是我……对你的‘爱’哦。”
阳一的瞳孔,因为她这句话里所蕴含的、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扭曲的逻辑,而剧烈地收缩。
他不懂。
但他本能地感觉到,这颗糖果,比刚才绘里奈那双坚硬的皮鞋,更危险,更致命。
果然,下一秒,他最深邃的噩梦,降临了。
渡边美优并没有直接把糖果塞进他的嘴里。
她脸上带着一种充满了仪式感的、神圣而庄严的表情,缓缓地,脱下了她脚上那只涩谷109系常见的、圆头厚底的黑色制服皮鞋。
一股混合了人造革的化学气味和少女被闷了一上午的、温热的汗酸味,瞬间,在这片充满了高级香氛的空气中,粗鲁地、毫不讲理地,弥漫开来。
但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她接着,又脱下了那只包裹着她脚丫的、白色的纯棉短袜。
那只袜子,因为吸饱了汗水,袜底的部分已经微微有些潮湿,颜色也比干的时候略深一些。袜子的前端,甚至还黏着几根从地毯上沾染到的、细微的灰尘和毛絮。
当这只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带着少女真实的体温和湿气的脚丫,出现在阳一眼前时,他的胃,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般,剧烈地翻腾、痉挛起来!
这不是绘里奈那种经过精心保养的、如同艺术品般的脚。
这是一只……属于“凡人”的脚。
脚型并不算完美,脚趾没有诗织和绘里奈保养的那么好,但也算白皙纤细。
她用她的脚趾,笨拙地、费力地,从一堆糖果中,夹起了一颗粉色的、草莓味的硬糖。
糖果的表面很光滑,她夹了好几次,才勉强用大脚趾和第二根脚趾,将它稳稳地固定住。
然后,她将那只夹着糖果的脚,缓缓地,伸到了阳一的嘴边。
“啊——”
她发出了一个仿佛在喂食婴儿般的、甜腻的单音。
“张嘴。”
她的声音,混合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和令人作呕的撒娇。
“这是我辛辛苦苦,站了八个小时,打工赚钱给你买来的哦。这可是……我对你独一无二的‘爱’呢。所以,你要怀着感恩的心,好好地品尝它。”
阳一的胃里,瞬间翻江倒海。
那股混合了汗味的、温热的、属于另一个人身体的腥气,混杂着糖果那人工合成的、甜得发腻的香精味,像两股黏稠的、肮脏的泥石流,悍然冲进了他的鼻腔,搅得他几欲作呕。
他的身体,他的本能,他作为“人”的最后一丝“洁癖”,都在疯狂地尖叫着,抗拒着。
但是,他不敢动。
他不敢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厌恶的表情。
因为绘里奈刚才那场沉默的“教学”,已经用最残酷的方式,在他的神经系统里,刻下了一个全新的、血淋淋的程序:任何“错误”的反应,都会招致更可怕的、无法预测的惩罚。
他不知道,在这个女人的规则里,“厌恶”算不算是一种“错误”。
他不敢赌。
他只能像一个彻底坏掉的、被设定好程序的人偶,缓缓地,张开了自己的嘴。
“不对哦。”
美优摇了摇脚趾,那颗粉色的糖果,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我不是让你把它吃下去。”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恶作劇般的、残忍的笑容。
“我是让你……把它‘喝’下去。”
阳一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喝?
“就像这样……”
美优用一种极具耐心的、循循善诱的语气,解释着她那堪称魔鬼般的游戏规则。
“你要张开嘴,把我的脚趾和这颗糖果,一起,含进去。”
“然后,不许用牙齿,只能用你的舌头,用你的口水,一点一点地,把这颗糖果,在我的脚趾缝里,彻底地舔舐、吮吸、融化掉。”
“直到,它完完全全地,变成最香甜的糖水。然后,你再把这些……我赏赐给你的‘爱’,一滴不剩地,全部咽下去。”
“明白了吗,我可爱的阳一君?”
如果说,诗织的折磨,是摧毁他的意志;绘里奈的折磨,是摧毁他的神经。
那么,渡边美优此刻的这场“游戏”,就是直接在他的灵魂废墟之上,泼洒下最肮脏、最污秽、最具有腐蚀性的……浓硫酸。
他被迫承认一个他最鄙视的人比他最恐惧的人更“好”……不,这已经不是承认了。这是强迫他将最污秽的东西,当成“爱”,当成“琼浆玉露”,用最卑微、最亲密的方式,去“品尝”,去“吸收”。
这种从认知层面、生理层面、感官层面的、全方位的彻底颠倒和污染,让他开始真正地怀疑,自己存在的本身,是否就是一个天大的、可悲的笑话。
他没有选择。
他只能像一个即将走上断头台的死囚,闭上眼睛,绝望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带着薄汗的、皮肤触感有些粗糙的脚趾,裹挟着那颗冰冷坚硬的糖果,一同侵入了他的口腔。
一瞬间,那股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气味,在他的口腔里,彻底爆炸开来。
汗液的咸,棉屑的涩,糖果的甜,脚趾缝里那难以察觉的、一丝丝污垢的微苦……所有的味道,混合着他自己因为极度紧张和恶心而分泌出的、苦涩的唾液,在他的舌苔上,上演了一场无比混乱、无比肮脏的味觉狂欢。
他的喉头,不受控制地剧烈耸动着,一股强烈的呕吐欲望,从胃部的最深处,直冲而上。
但是,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舌根,用尖锐的疼痛,强行将这股生理性的反胃,压了下去。
他开始执行那个荒唐的、屈辱的命令。
他的舌头,像一条僵硬的、不属于自己的死鱼,开始在那坚硬的糖果和柔软的脚趾之间,笨拙地、机械地,来回舔舐。
时间,仿佛被拉长到了无限。
每一秒,都是一次酷刑。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坚硬的糖果,在他的舌头和口水的双重作用下,开始一点点地融化。
融化的糖浆,混合着脚上的汗液,形成了一种黏稠的、温热的、甜中带咸的、诡异的液体,顺着他的舌根,缓缓地,流向他的喉咙深处。
他必须吞咽。
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下一块烧红的、裹着玻璃碴的烙铁。那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恶心,更是心理上的、对自我存在的彻底否定。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黏稠的液体,一点一点地,腐蚀、融化,最终,变成一滩和这糖水一样,肮脏的、散发着甜腥味的、模糊不清的东西。
坐在主位上的诗织,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她觉得美优的表演,虽然充满了“小家子气”的嫉妒和报复,虽然粗糙、上不了台面,但却有一种别样的、充满黑色幽默的“真实感”。她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愉悦地观看着人类,上演着这一幕幕充满嫉嫉、痛苦和欲望的、可悲又可笑的戏剧。这为她今天的周末派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开胃的余兴节目。
而另一边的绘里奈,则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那种优雅而疏离的姿态。她只是静静地品尝着自己的红茶,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幅画风拙劣的、不值得她浪费任何心神去点评的涂鸦之作。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作品”,已经将那件乐器,调试到了最完美的音色。至于之后,别的、蹩脚的乐手,要用这件乐器,去演奏怎样一首粗俗不堪的、充满了噪音的曲子,那都与她无关了。
那只会,更凸显出她这位“艺术家”的、与众不同和高贵。
不知过了多久,当阳一感觉自己的味觉神经都已经被彻底摧毁,当那颗该死的糖果,终于在他的口腔里,被彻底融化成一滩温热的、黏稠的液体时……
他听到了美优那如同魔鬼般的声音。
“咽下去。”
“一滴,都不许剩。”
阳一闭上眼,喉结剧烈地、痛苦地滚动了一下。
他将那混合了糖分、汗水、口水和无尽屈辱的液体,彻底地,咽了下去。
一股甜到发腥的味道,顺着食道,滑入了他的胃里,然后,在他的五脏六腑中,轰然炸开。
渡边美优,终于满意地,将自己的脚,从他那已经麻木的、毫无知觉的嘴里,抽了回来。
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病态的、胜利者般的潮红。
她成功了。
她用自己最“廉价”的武器,用自己最“真实”的味道,将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子,彻底地,污染了。
当阳一吞下那口糖水时,就意味着,他接纳了她的世界,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这是一种比单纯的支配,更深层的、病态的占有。
她低下头,看着阳一那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亮晶晶的、可疑液体的脸,满足地笑了。
“真乖。”
她用脚趾,轻轻地、像是在安抚一只刚刚被她喂食完毕的、听话的宠物一样,蹭了蹭他的脸颊。
“这,才是我想要的,独一无二的……阳一君啊。”
第三十四章
“这,才是我想要的,独一无 二的……阳一君啊。”
满足了病态的占有欲,美优从茶几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湿巾,带着施舍般的语气丢在阳一面前的地毯上。
“擦干净。”
阳一的身体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迟缓地动了起来。他捡起那张冰冷的湿巾,跪行到美优的面前,摊开,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充满了自我麻痹的姿态,开始仔细地擦拭那只刚刚还在他口腔里肆虐的脚。
他的动作很轻,很细致,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他擦过每一根脚趾,擦过趾缝,擦过脚心,将那些残留的、混合了口水和糖分的黏腻液体,一点一点地,全部清理干净,直到那只脚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干爽。
他将所有意识都集中在这一个动作上,试图用这种机械的、重复的劳动,来抵御胃里那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脑海里那挥之不去的、屈辱的味觉记忆。
坐在主位沙发上的高坂诗织,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对美优这种充满了“小家子气”的、冗长的“喂食游戏”感到了些许厌倦。
她伸了个懒腰,柔软的真丝居家服勾勒出少女姣好的曲线,然后用一种不容置喙的、仿佛是临时起意的口吻说道:“好无聊。家里的空气都闻腻了。”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终,像女王锁定下一个娱乐项目般,落在了绘里奈的身上。
“绘里奈,我们去银座吧。上周你看上的那双Jimmy Choo,不是说今天才到货吗?顺便去新开的那家甜品店,尝尝他们家的限定马卡龙。”
“好啊。”相田绘里奈优雅地放下手中的红茶杯,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刚才在影音室里那个用暴力谱写乐章的冷酷艺术家,只是一个幻觉。
“真的吗?诗织大人!”渡边美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银座!那对她来说,是一个只存在于时尚杂志和富人传闻中的、遥不可及的梦幻之地。
诗织满意地看着她们的反应,然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刚刚完成“清洁工作”,正准备将那张用过的湿巾丢进垃圾桶的阳一身上。
“你,”她用下巴点了点他,“也一起来。”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比刚才被强迫吞咽糖水时更深邃的、冰冷的恐惧,瞬间从他的脊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去银座?
带着他?
他瞬间明白了诗织的意图。
在私密的、与世隔绝的豪宅里,无论施加怎样残酷的折磨,那都只是针对他个人的、肉体与精神上的摧毁。
但是,将他这样一个卑微的、被剥夺了“人”的资格的“器物”,带到那个全日本最繁华、最体面、最光鲜亮丽的、属于“人类”的顶级舞台上……
那将是一场极致的、公开的、将他最后一丝尊严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文明的、无形的聚光灯,进行反复凌迟的……处刑!
那比任何物理上的暴力,都更残忍,更恶毒!
“怎么?”诗织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声音甜美,却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阳一君,不愿意陪我们逛街吗?”
“……不,我……愿意。”
阳一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吞咽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没有选择。
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诗织家的车库里,停放着一排足以让任何车迷疯狂的顶级豪车。司机早已恭敬地等候在一辆黑色的、车身线条流畅优美的劳斯莱斯幻影旁,为她们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宽敞的、铺着厚厚羊毛地毯的后座空间,被诗织和绘里奈理所当然地占据。渡边美优则有些局促地坐在她们对面的反向座椅上,努力地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不那么卑微。
而田中阳一,则被命令蜷缩在诗织和绘里奈脚下的地毯上,像一件行李,一个宠物,或者一个……会呼吸的脚凳。
车子平稳地,驶出了这座如同白色宫殿般的牢笼。
车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的、微不可闻的送风声。空气中,漂浮着诗织和绘里奈身上那两种不同却同样高级的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冰冷的芬芳。
阳一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窗外那飞速倒退的、属于“正常世界”的街景。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死囚,而这辆极尽奢华的豪车,就是那辆载着他,通往断头台的囚车。
每一次车轮的转动,都是在将他离那座名为“银座”的、华丽的屠宰场,更拉近一分。
他的灵魂,在尖叫。
他的身体,在颤抖。
而他的世界,早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东京,银座。
这里是欲望与财富的交汇之地,是文明与体面的终极秀场。
周日的午后,阳光被一幢幢高耸入云的、拥有着光滑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切割成无数道金色的光带,洒落在宽阔的步行街上。空气中,漂浮着各种高级香水、现磨咖啡和新鲜烘焙的甜点混合在一起的、属于“上流社会”的芬芳。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一个个穿着光鲜、妆容精致的男男女女。他们脸上带着轻松惬意的、仿佛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烦恼的表情,手中提着印有各种奢侈品LOGO的购物袋,优雅地穿梭于一间间宛如艺术宫殿般的品牌店之间。
这里的一切,都像一部被精心打磨过的、完美的电影。
而田中阳一,就是这部电影里,一个突兀的、不该存在的、肮脏的BUG。
劳斯莱斯在一栋大楼前停下,立刻有穿着制服的门童上前,恭敬地拉开车门。
诗织、绘里奈和美优,如同三位驾临凡间的公主,优雅地走下车。
而阳一,则是在她们全部下车后,才被允许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卑微的宠物般,从车里爬了出来。
他身上还穿着那套早已洗得有些发白的廉价便服,与周围那些动辄数十万日元起步的高级定制服装格格不入。他的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有些僵硬,微微佝偻的背脊,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来自贫民窟的偷渡客。
他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周围一些路人好奇的、带着审视与鄙夷的目光。
诗织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或者说,她非常享受这种感觉。她就像一个带着稀有、凶猛宠物的猎人,享受着他人对自己无法理解的“强大”,所投来的、充满了敬畏与揣测的注目礼。
她们的目的地,是位于这栋大楼三楼的、一家汇集了全世界顶级鞋履品牌的VIP沙龙。
乘坐着光洁如镜的电梯,阳一看着电梯壁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副可悲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模样,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名为“尊严”的东西,正在被这冰冷的、无情的倒影,一点点地,凌迟、粉碎。
“叮。”
电梯门打开。
一股混合了顶级皮革保养油、高级香氛和中央空调冷气的、属于“金钱”的味道,扑面而来。
整个沙龙里铺着厚厚的、踩上去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羊毛地毯,柔和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洒下,照亮了一排排如同艺术品般陈列在展架上的、价格足以让普通工薪族奋斗一整年的女士鞋履。
几位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套裙、妆容精致得如同人偶的导购小姐,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最标准、最职业的、毫无破绽的微笑。
“高坂小姐,相田小姐,下午好。您预定的那几款都已经到了,请随我来VIP室。”
为首的导购显然认识诗织和绘里奈,她恭敬地将她们引向沙龙最深处的、用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隔断开来的、更具私密性的VIP室。
在经过阳一身边时,她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那廉价的衣服上,停留了不到零点一秒,便立刻移开,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混杂着鄙夷和不解的情绪,却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阳一的心里。
VIP室里,空间更加宽敞,几张造型典雅的丝绒沙发,围绕着一张矮几摆放。
诗织像回到了自己的领地般,随意地在主位的沙发上坐下,然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对阳一命令道:
“跪下。”
阳一的身体,瞬间僵直。
在……这里?
当着那几位导购小姐的面?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
“嗯?”诗织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悦的、危险的信号。
阳一知道,他不能反抗。任何一丝的犹豫,都会招致更可怕的、当众的羞辱。
他缓缓地,在诗织的面前,双膝弯曲。
膝盖,与那柔软的、昂贵的羊毛地毯接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阳一却感觉,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银座。
他跪在了光洁的、文明的、属于上流社会的大理石地板上,不,是比大理石更柔软的地毯上,像一个沉默的、没有生命的、会动的……
“人形鞋凳”。
诗织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然后将她那只穿着白色中筒袜的脚,随意地,搭在了他的后背上。
“把那几双新款都拿过来吧。”她对导购小姐说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点一份下午茶。
导购小姐的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职业微笑,但她那微微睁大的瞳孔和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震惊。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躬身退下,很快,便和同事一起,捧着几个精致的鞋盒,走了回来。
一场在极致文明的背景下,上演的、最原始的、最野蛮的支配游戏,正式开始。
导购小姐单膝跪地,为诗织打开了第一个鞋盒。里面,是一双鞋跟高达十二厘米的、镶满了细碎水晶的、如同艺术品般的Jimmy Choo尖头细跟高跟鞋。
“不用你。”诗织摆了摆手,制止了准备为她换鞋的导购。
她的目光,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阳一身上。
“你来。”
阳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伸出那双因为紧张和屈辱而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任务,是为诗织、绘里奈、美优这三位“公主”,轮流换鞋。
他需要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们的脚,为她们脱下原来的鞋子和袜子,再将这些崭新的、昂贵的、他这辈子都无法触及的奢侈品,为她们穿上。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诗织脚上那双柔软的、还带着少女体温的棉袜。那触感,让他感觉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瞬间想要缩回手。
但他不能。
他只能强忍着内心的翻腾,用一种近乎解剖般的、灵魂与肉体完全抽离的状态,为她脱下了袜子,露出了那双白皙得如同上好羊脂玉般的、完美的脚。
然后,他捧起那双冰冷的、坚硬的、仿佛凝聚了全世界恶意的尖头高跟鞋,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
诗织站起身,在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转了一圈,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嗯……好像还不错。”
她说着,缓缓地,走到了阳一的面前。此刻,阳一因为刚刚完成了换鞋的任务,正保持着双手撑地的、匍匐的姿态。
然后,诗织以“测试脚感”为名,缓缓抬起脚,用那尖锐得如同匕首般的、镶满了水晶的鞋跟,漫不经心地,踩在了阳一匍匐于地的手背上。
“嘶……”
剧痛!
如同烧红的钻头,瞬间钻透了他的手骨!
阳一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本能地想要将手抽回。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死死地咬住牙关,将所有的惨叫,都咽回肚子里。他甚至还要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肌肉,不让那因为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表情,表现得太过明显。
诗织似乎对他的忍耐力非常满意,她脚下的力道,开始微微地、带着一种极具韵律感的节奏,用力碾磨。
她甚至还微笑着,转头问旁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导购小姐:
“这双鞋的支撑感怎么样?走久了会累吗?”
导购小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涩的、几乎变了调的回答:“……非常……非常稳固,小姐。这是我们品牌最经典的设计,完全符合人体工学……”
诗织享受着这一切。
她享受着导购小姐那混杂着惊异、鄙夷、恐惧,又不敢言说的目光。
她享受着手背被刺穿的阳一那压抑的、痛苦的呼吸。
这种,在极致文明的、充满了虚伪礼仪的背景之下,进行最原始、最野蛮的支配,所带来的、极致的、变态的快感,让她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愉悦地战栗。
接下来,轮到了相田绘里奈。
她的嘴角,自始至终,都噙着那抹冰冷的、如同旁观者般的微笑。她没有像诗织那样,用直接的暴力来彰显自己的权力。
她只是用她那审视的目光,冷静地、一瞬不瞬地,观察着阳一那双因为疼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是如何为她脱下那双白色的玛丽珍鞋,又是如何捧起一双黑色的、线条简洁的Manolo Blahnik方扣鞋,为她穿上。
她像是在欣赏一件正在被她和她的同伴,联手成功改造的、有生命的艺术品。阳一的每一次颤抖,每一次呼吸的停滞,对她而言,都是这件艺术品正在被刻上新的、属于她们的烙印的、最完美的证明。
而渡边美优,则是三人中表现得最“真实”的一个。
她兴奋又紧张地,试穿着那些她只在杂志上见过、一辈子也买不起的鞋子。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对那些天文数字般的价格标签的恐惧,和对拥有这一切的、不加掩饰的渴望。
她会是那个要求试穿最多双鞋的人。
她试了一双红色的,又换了一双蓝色的;试了一双平底的,又立刻要求换上一双坡跟的。她用这种方式,来拼命地延长自己“属于这里”的、虚假的错觉。
为了彰显自己同样拥有支配阳一的权力,她会笨拙地、刻意地,模仿着诗织的姿态。
当阳一为她换鞋的动作,因为手背上的剧痛而慢了半拍时,她会立刻用穿着新鞋的、尖尖的鞋头,不耐烦地、却又不敢太过用力地,轻踢着阳一的小腿。
“喂!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有些变调,听起来,充满了滑稽的、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阳一的灵魂,早已与他的肉体,完全抽离。
导购小姐那复杂的目光,VIP室里冰冷的空气,地毯那柔软的、充满了陷阱般的触感,诗织、绘里奈、美优三人脚上传来的、三种截然不同的香水味,以及……手背上那被坚硬鞋跟反复碾磨的、永不停歇的、钻心刻骨的剧痛……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一根根淬了剧毒的、无形的钢针,反复地、永无止境地,刺穿着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仅存的一点点自尊。
他将自己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了指尖的动作上。
脱下,穿上。
脱下,再穿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浓重的、绝望的铁锈的味道。
他感觉自己,正在这个华丽的、明亮的、文明的屠宰场里,被一寸寸地,活生生地,肢解。
就在阳一感觉自己的精神即将彻底断线,坠入那无边的、永恒的黑暗时,一道道充满了青春荷尔蒙气息的、与这个优雅环境格格不入的、喧闹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VIP室的玻璃隔断外,传了进来。
“哇!快看!这双鞋的鞋跟,比特么的钉子还尖!这能用来走路吗?是用来当武器的吧!”
“别傻了!你看看那个价格!六位数!日元!我靠!这够我们足球队买多少个新足球了?!”
“走走走,进去看看!长这么大还没进过这种店呢!”
这声音……
是坂田健司!
阳一那双早已空洞无神的眼睛,猛地,亮起了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
坂田健司和他们庆义高中足球队的几个主力队员,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银座,并非偶然。
作为去年校际联赛的冠军,他们受邀到某著名运动品牌的银座旗舰店,进行了一场小型的宣传活动,并为即将到来的新赛季,定制最新款的装备。
活动结束后,这群刚刚拿到新装备、精力过剩到无处发泄的少年们,便勾肩搭背地,在这条对他们来说充满了新奇感的、繁华的街道上闲逛。
然后,他们路过了这家门口站着黑衣保安的、看起来就无比奢华的鞋店。
立刻,就被橱窗里那些造型夸张、价格更夸张的女士高跟鞋,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本着普通男高中生那种充满了破坏欲的好奇心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心态,在队长健司的带领下,一行人毫无顾忌地,走进了这家店。
他们并不知道阳一就在里面。
他们最初的动机,单纯得就像他们那被汗水浸透过无数次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队服一样。
然而,从他们踏入店门的那一刻起,他们那充满了旺盛生命力的存在本身,就对这个安静、优雅、充满了虚伪秩序的环境,构成了一场毁灭性的“环境污染”。
首先,是“声音污染”。
他们穿着最新款的、鞋底还很硬的运动鞋,甚至有人的脚上,还穿着那种带有防滑钉的训练鞋。他们的脚步声,又响又重,在那能吸收一切杂音的昂贵地毯上,显得格外突兀。他们毫不顾忌地大声讨论着,用他们那充满了雄性荷尔蒙的、未经修饰的语言,点评着周围那些艺术品般的鞋子,引得店内其他几位优雅的贵妇,纷纷投来厌恶的、不满的目光。
其次,是“气味污染”。
他们刚刚才参加完宣传活动,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健康的、属于运动员的汗味。这种充满了生命力的、原始的气息,与店内那由各种高级香氛精心调配出的、冰冷的、人造的芬芳,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充满了挑衅意味的嗅觉冲突。
最后,是“视觉污染”。
他们一个个都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皮肤因为常年日晒而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他们身上那松松垮垮的、印着巨大LOGO的队服,与周围那些穿着精致套装、举止优雅的顾客和店员,形成了强烈的、滑稽的视觉对比。他们就像一群不小心闯入了天鹅湖的、精力旺盛的野牛,用他们那充满了力量感的、不加修饰的“真实”,粗暴地,撕碎了这里所有虚伪的“体面”。
就在他们准备起哄完毕,打算离开这家“无聊”的店时,健司的目光,无意间,透过那扇半透明的、带着艺术花纹的磨砂玻璃隔断,扫向了里面的VIP沙龙。
然后,他的表情,瞬间,从看热闹的戏谑,凝固,碎裂,最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震惊和滔天暴怒的、骇人的铁青!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到了那个一年前,在联合运动会上,一百米跑赢了他零点一秒的、他这辈子唯一认可的对手——田中阳一!
他看到了阳一……正像一条狗一样,跪在地上!
他看到了高坂诗织,那个全校闻名的、恶毒的疯女人,正一脸愉悦地,将脚踩在阳一的背上!
“轰!!!”
健司感觉自己大脑里的血液,瞬间,全部冲上了头顶!一股原始的、暴烈的、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彻底砸烂的冲动,像火山爆发般,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下意识地,就想一脚踹开那扇脆弱的玻璃门,冲进去,把那几个该死的女人,一个个地,都从窗户里扔出去!
但是,就在他肌肉贲张,即将付诸行动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阳一的脸。
他看到了阳一那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空洞的、如同死人般的眼睛。
那一瞬间,一股冰冷的、远比愤怒更沉重的情绪,击中了他。
他忽然明白了。
硬闯,是最低级的、最愚蠢的策略。
他就算今天把这里砸了,把那几个女人揍了,又能怎么样?以他家的背景,根本无法和高坂家抗衡,最终吃亏的,只会是他和他的家人。而阳一,只会在事后,遭到更疯狂、更变本加厉的报复。
他要做的,不是用暴力去救出阳一。
他要做的,是毁掉高坂诗织的“舞台”!
只要这个能让她获得快感的、充满了优越感的“舞台”没了,这场恶毒的戏剧,自然就演不下去了!
他的大脑,在暴怒的火焰中,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着。
他立刻,对着身后的队友们,使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充满了战术意味的眼色。
那群同样看到了里面情景、一个个也都义愤填膺的少年们,瞬间,心领神会!
战术,升级!
健司深吸一口气,脸上那暴怒的表情,瞬间,又变回了那种粗鲁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充满了挑衅的戏谑。
他故意领着队友们,像一群发现了新大陆的猴子般,瞬间聚集到了那间VIP沙龙的门口。
他们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喂喂喂!快来看!这里面才是好东西啊!”
“我靠!这装修!比我们校长的办公室还豪华!这里面卖的鞋子,是用金子做的吗?”
他们甚至开始隔着那层半透明的玻璃,对里面的鞋子,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健司!你看那双红色的!像不像你妈最喜欢穿的那种?”
“我看那双黑色的不错,鞋跟那么粗,踢人肯定很疼!喂,你们猜,这里面哪双鞋最贵?输的人,请我们所有人喝可乐!”
“好啊!我赌那双亮晶晶的!看起来就最骚包!”
一瞬间,这家顶级奢侈品沙龙里,最高贵、最私密的VIP室门口,被他们硬生生地,变成了一个充满了廉价叫嚣声的、嘈杂的、低俗的……菜市场。
诗织和绘里奈精心布置的、充满了阶级优越感的、用以进行私密处刑的完美舞台,就这样,被这群粗鲁的、野蛮的“不速之客”,用最直接、最廉价、最上不了台面的方式,给彻底地……
毁掉了。
高坂诗织的脸上,那抹天真烂漫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仿佛自己的艺术品被一群野猪肆意践踏了的……厌恶。
相田绘里奈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也第一次,泛起了一丝被打扰了创作过程的、不悦的涟漪。
在这种嘈杂的、低劣的、充满了汗臭味和廉价起哄声的环境下,再继续羞辱阳一,已经毫无快感可言。
那只会让她们自己,也变成这场滑稽猴戏的一部分,显得和外面那群“野猴子”一样,愚蠢,且可笑。
跪在地上的阳一,听到了健司那熟悉的声音,看到了玻璃隔断外,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他震惊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他立刻就明白了健司的意图。
一股无法言喻的、滚烫的暖流,毫无征兆地,涌上了他的心头,瞬间冲垮了他那早已被冰封的、麻木的情感堤坝。他的眼眶,一瞬间,变得滚烫。
但是,这股暖流,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更沉重的、连累了朋友的、足以将他彻底溺毙的……
恐惧和负罪感。
“走了。”
高坂诗织的兴致,已经彻底被破坏殆尽。
她厌恶地,甚至可以说是憎恶地,看了一眼玻璃外那群还在起哄的“猴子们”,然后,从阳一的背上,收回了自己那只穿着昂贵高跟鞋的脚。
她对阳一,冷冷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语气,就像是在丢掉一个被弄脏了的、已经毫无价值的玩具。
阳一的身体,在听到这两个字后,如蒙大赦般地,瞬间瘫软了下去。
但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诗织便已经不耐烦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像是在拖拽一件碍事的行李一样,将他从地上,硬生生地,拽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向沙龙外走去。
渡边美优则是一脸的惊慌和不甘,她还有很多“游戏”没有玩,但面对诗织那冰冷的、不容置喙的背影,她只能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般,敢怒不敢言地,快步跟了上去。
而相田绘里奈,在离开前,却停下了脚步。
她的动作,依旧是那么的优雅,那么的从容。
她缓缓地,转过身。
那双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静静地,穿过了那层半透明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玻璃,精准地,锁定在了那群“野牛”的首领——坂田健司的身上。
那一眼里,没有愤怒,没有厌恶。
只有一种,将一个新的、有趣的、不按常理出牌的“猎物”,记在心里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
标记。
仿佛一个棋手,在自己的棋盘上,发现了一颗意料之外的、有趣的棋子。
她想看看,这颗棋子,接下来,会怎么走。
又或者,她该如何,亲手,将这颗棋子,从棋盘上,彻底地,抹去。
坂田健司,也感受到了这道冰冷的、充满了侵略性的目光。
他脸上的戏谑和吵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毫不畏惧地,迎上了绘里奈的目光。
那是一个无声的、充满了原始雄性荷尔蒙的、属于男人的……
宣战。
而田中阳一,则是在这片充满了暗流涌动的、死寂的战场中央,被诗织毫不留情地,拖拽着,拉出了这家华丽的、文明的屠宰场。
他被拯救出了这一次的、公开的羞辱。
他被那个他曾经以为,早已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的朋友,用一种最笨拙、却也最有效的方式,给拯救了出来。
然而,他的心里,却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获救的喜悦。
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仿佛要将他整个灵魂都冻结成冰雕的……
恐惧。
他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和他的朋友,都将因为今天这场笨拙的“拯救”,而面临更可怕的、更疯狂的、来自那群以折磨他人为乐的恶魔们的……
报复。
那将是一场,连绵不绝的、永无休止的、真正的……
地狱。
第三十五章
周一的空气,带着一种沉闷的、暴雨将至的湿气。
私立庆义高中的精英们,即使在这样压抑的天气里,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体面。而田中阳一,则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零件、只剩下空壳的人偶,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
周末两天在地狱里的经历,像最恶毒的酸液,将他本已脆弱不堪的精神和肉体,腐蚀得千疮百孔。佐井梨香那冰冷而程序化的支配,高坂诗织那以痛苦为食的残忍游戏,渡边美优那病态的“亲密”饲养……这一切都化作了沉重的、看不见的枷锁,死死地捆缚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数学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平淡地流淌着,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规律、催眠,像一场永不终结的、单调的葬礼进行曲。
阳一试图集中精神。
他死死地盯着黑板上那道复杂的函数图像,命令自己去理解,去思考。然而,他的大脑像一台过热到即将烧毁的处理器,拒绝执行任何指令。
视线,开始模糊了。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开始拉长、旋转,变成一道道模糊的白色光轨,像是要将他吸入一个眩晕的漩涡。数学老师平淡的讲课声,也仿佛从遥远的水下传来,每一个音节都包裹着厚重的嗡鸣,在他的耳道里横冲直撞。
黑板上的公式和线条,开始活了过来。它们扭曲着,蠕动着,最终汇聚成一张张充满恶意的、嘲弄的鬼脸。有诗织的,有美优的,有梨香的……她们无声地笑着,嘴唇开合,仿佛在说:“看,废物,你连看懂这个的资格都没有了。”
不行……我得撑住……
阳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涣散的意识重新聚焦。他用指甲深深地掐进自己的掌心,尖锐的刺痛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但下一秒,更汹涌的黑暗便席卷而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失去控制,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像一个坐在失事飞机里的乘客,能清晰地感觉到机身正在倾斜、下坠,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世界,正在离他远去。
终于,当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被抽干时,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他的身体,如同被抽去骨架的布偶,无力地向右侧缓缓倒去。
“啊!”
一声极度压抑的、小猫般的惊呼,从他身旁响起。
坐在他旁边的佐藤结衣,这个平日里总是将自己缩在角落,连与人对视都不敢的、胆小如兔的女孩,几乎是在身体本能的驱使下,伸出了她那纤细的双手,死死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扶住了阳一那即将重重摔倒的身体。
她的手掌很小,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衬衫,能清晰地感觉到阳一身上那冰冷的、不正常的体温,以及那因为承受了太多痛苦而变得嶙峋的肩胛骨。
这声微弱的惊呼,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池塘,瞬间打破了教室里催眠般的气氛。
“沙沙”的粉笔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个角落。
老师停下了讲课,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在全班同学那混杂着好奇、漠然、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的注视下,佐藤结衣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扶着阳一,身体却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如同淬毒冰锥般的目光,正从教室的另一侧,死死地钉在她的后背上。
一道,来自高坂诗织。那目光冰冷、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像女王在审视一件突然发生故障、弄脏了自己视野的私有物品,思考着该如何处理。
另一道,来自渡边美优。那目光充满了怨毒和嫉妒,仿佛在说:“你这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贱民,有什么资格碰我的玩具?”
这两道目光,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结衣的脊背,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被冻结。她的牙关在打颤,扶着阳一的手臂软得几乎要使不上力气。
“佐藤同学,田中同学他怎么了?”老师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他好像晕倒了……”结衣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
“快,送他去保健室!”
在老师的指令下,另一个还算有些正义感的男生站起身,和结衣一起,一左一右地架起了几乎完全失去意识的阳一,向教室外走去。
从座位到教室门口,不过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对佐藤结衣而言,却像是在走过一条通往断头台的、漫长无尽的死亡之路。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后背,让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她知道,自己完了。
仅仅是出于一丝最本能的、微不足道的善意,她就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那群恶魔的视野里。
回到座位后,佐藤结衣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瘫坐在椅子上。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着衬衫,带来一阵阵冰冷的、黏腻的触感。那两道恶毒的目光虽然已经收回,但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已经渗透了她的皮肤,在她骨髓深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她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刚才扶住了田中君。她能清晰地回忆起他身体的重量,和他身上那冰冷的、带着一丝汗味的、属于绝望的气息。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恐惧与某种隐秘悸动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她害怕得想哭,却又因为自己刚才那瞬间的、不受控制的“勇敢”而感到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战栗。
她恨自己的懦弱。她更恨自己,连懦弱都做得不够彻底。
保健室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消毒水和草本植物的、令人安心的清新气味。
窗外的喧嚣被厚厚的玻璃隔绝,这里像是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宁静的孤岛。
黒沢明美从结衣和那个男生手中接过阳一,她的动作熟练而温柔,没有一丝多余的触碰。
“谢谢你们,把他交给我吧。”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瞬间抚平了结衣那颗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
她让阳一平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开始为他进行例行检查。
当她轻轻卷起阳一的校服袖子,准备为他测量血压时,她的动作,停顿了。
在阳一那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清晰的手腕上,一道道因长时间被绳索捆绑而留下的、深深的、已经变成青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有些地方的皮肤已经被磨破,结着细小的血痂。
明美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为他量完了血压。然后,她注意到阳一的呼吸有些急促,便伸手,准备为他解开一颗领口的扣子,好让他呼吸更顺畅一些。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颗纽扣时,她的目光,又一次凝固了。
在他的脖颈后方,靠近衣领的边缘,有几道被女性指甲用力划出的、尚未完全结痂的细微血痕。那伤痕很浅,却充满了施虐者最直接的、不加掩饰的恶意。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和当年的航,一模一样……
一瞬间,多年前那个下雪的冬日,弟弟苍白着脸,对自己强颜欢笑,却悄悄用衣领遮住身上伤痕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捅进了明美的心脏。
“姐姐,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弟弟那时候是这么说的,脸上还带着讨好的、怕她担心的笑容。可他那躲闪的眼神,和领口下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那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却像烧红的烙铁,永远地烙在了明美的记忆里。
那股被她强行压抑了多年的、混杂着无尽悲伤、悔恨与滔天愤怒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就要将她的理智吞没。
她的手,在空中微微地颤抖着。
但她最终,还是控制住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了心底那座名为“过去”的坟墓里。
她不能失态。她是黒沢明美,是这所学校的保健老师,是这些孩子最后的防线。
当她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那副专业而温和的表情。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对一旁担忧地看着这一切的老师和结衣说:“是过度疲劳引起的体位性低血压和低血糖,没什么大碍。最近天气闷热,加上他可能有些营养不良,让他在这里安静地睡一会儿就好。”
老师和结衣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保健室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里,只剩下阳一那平稳而微弱的呼吸声,以及时钟秒针走动的、规律的“滴答”声。
阳一陷入了噩梦。在梦里,他赤身裸体地奔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的走廊里。高坂诗织和渡边美优的笑声,像沾了水的鞭子,从四面八方抽打在他的身上。他想呼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赫赫的、漏气般的声音。走廊的尽头,站着他母亲的背影,他拼命地想跑过去,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就在他即将抓住母亲衣角的那一刻,母亲缓缓回头,那张脸,却变成了佐井梨香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面容……
“不……”
一声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梦呓,从阳一的嘴里溢出。
明美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那张在沉睡中依旧紧锁着眉头的、过分俊美的脸。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道道无形的、破碎的枷锁。
她就这么站着,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转身,走到药柜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她自己私人购买的、最好的进口消肿药膏。
她回到床边,用消毒棉签沾了一点药膏,俯下身,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阳一脖颈后方和手腕上的那些伤痕上。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最脆弱、最珍贵的古董瓷器,生怕一用力,就会让它彻底碎裂。
做完这一切,她又站起身,走到自己的私人储物柜前,打开,从最深处,拿出了一个包装精致、从未拆封过的黑色小盒子。
那是一块来自法国顶级品牌的、浓度高达85%的黑巧克力。
这是她当年,在弟弟生日那天买给他的礼物。她想告诉他,生活虽然很苦,但总会有一点甜。
她还记得弟弟当时看到巧克力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姐姐,等我卖出第一幅画,就请你吃全世界最好吃的巧克力!”
可是,那块巧克力,她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多年来,她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甜蜜的伤疤。
明美拿着那块巧克力,重新走回床边。她看着阳一那张与弟弟有几分神似的睡颜,眼中的水汽,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凝结成了一滴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滑落,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她迅速地用另一只手擦去泪水,然后,将那块承载了她所有悲伤与希望的巧克力,悄悄地、塞进了阳一校服的口袋里。
“航……对不起。姐姐没能守护好你。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她在心中默念着。
睡吧,孩子。
姐姐虽然没用,不能为你挡下所有的风雨。
但至少,我会一直在这里,为你守着这片,能让你暂时躲避噩梦的、小小的天空。
第三十六章
周一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数学。
讲台上,数学老师平淡无奇的声音,如同催眠的咒语,在沉闷的空气中缓缓流淌。
田中阳一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角落,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膏像。周末两天在地狱中被反复碾磨的记忆,依然像最恶毒的酸液,持续不断地腐蚀着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保健室里那短暂的、被善意包裹的沉睡,终究只是一剂强效的吗啡。药效过后,现实的痛苦,只会变本加厉地反噬而来。
“好了,上周的小测验,现在发下去。”
老师的话音刚落,一摞白色试卷便从第一排开始,带着宿命般的宣判意味,向后传递。
阳一的一颗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当那张属于他的、充满了红色交叉的试卷,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课桌上时,他的视线,被那个印在右上角的、鲜红如血的数字,死死地钉住了。
23。
一个对他而言,比“0”更具羞辱性的数字。它意味着他努力了,挣扎了,却依旧错得一败涂地。
他曾是这个王国的神,如今,却连做对一道题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喂,你们看,‘器物君’考了23分呢,哈哈哈哈……”
“毕竟是器物嘛,脑子已经生锈了吧?能写上名字就不错了。”
窃窃私语声,像无数只黏腻的、长着倒刺的虫子,从四面八方爬来,钻进他的耳朵。那些声音不大,却清晰得仿佛就在他耳边炸开。
他能感觉到,渡边美优投来的、夹杂着快意与鄙夷的目光。他甚至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高坂诗织嘴角那抹冰冷的、看戏般的微笑。
他痛苦地闭上眼,双手在课桌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种尖锐的物理疼痛,来对抗那股将他吞噬的、无边无际的羞辱感。
下课铃声,如同一声赦免的钟鸣,终于敲响。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收拾着书包,嬉笑着离开教室。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毫不起眼的垃圾。
阳一没有动。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必须去一个地方。
他必须去确认……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彻底地,无可救药了。
他拖着那副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学校的图书馆。
这里曾是他最熟悉、最自信的王国。如今,却成了审判他无能的刑场。
他坐在图书馆最偏僻的、几乎无人问津的角落,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英文词汇参考书。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斜地射进来,在空气中投射出无数飞舞的尘埃,光影斑驳,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强迫自己去看书上的单词。
“Abandon... a... ban... don...”
他用嘴唇无声地念着,试图将这个单词的形状、发音和释义,像钉子一样,钉进自己的脑子里。
可是,没用。
他的大脑,像一团被冷水泡烂了的棉絮,松散、沉重,无法再吸收任何新的东西。那些曾经熟悉无比的知识点,如今变得陌生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永远也无法穿透的、厚重的毛玻璃。
记忆力的严重衰退,让他每记住一个单词,都要付出比过去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他必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笨拙地模仿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发音。而即使这样勉强记住了,只要稍微分神,那个刚刚才塞进脑子里的单词,就会像沙滩上的字迹,被遗忘的潮水一冲,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无力感,比佐井梨香的鞭打、比高坂诗织的踩踏,都更让他感到崩溃和绝望。
身体的伤痛,尚且有愈合的可能。
可头脑的锈蚀,却是对一个天才最残忍的凌迟。
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武器,他对抗这个不公世界唯一的资本,正在被一点一点地、不可逆转地摧毁。
“我不行了……”
这个念头,像一条剧毒的、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脏,并开始缓缓收紧。
“我也许……真的不行了……”
考上名牌大学,找一份好工作,赚钱买回命格,重新变回“人”……这个支撑着他走过无数地狱日夜的、唯一的信念灯塔,在这一刻,显得那么的遥远,那么的可笑。
他连一个单词都记不住,还谈什么未来?
巨大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痛苦地闭上眼,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双臂之中。
也许,就这样放弃,才是最好的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神空洞。他放弃了挣扎,随手从旁边的旧杂志书架上,抽下了一本落满了灰尘的科学月刊,想要用一些无意义的图文,来填满自己那片空白得可怕的脑海。
杂志很旧,纸页泛黄发脆。他漫无目的地一页页翻着,目光没有任何焦点。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异物。
在杂志的中部,夹着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精良的便签纸。
他疑惑地将那张纸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行极其冷静、严谨、仿佛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笔锋锐利的手写字,瞬间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个标题——
【关于“器物化”后认知能力衰退的应对策略:基于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的高效碎片化记忆法】
阳一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瞪大了眼睛,继续向下看去。
纸上,没有一句安慰或鼓励的废话,通篇都是冰冷到极致的、充满了逻辑与理性的文字。
它详细地罗列着具体的执行步骤:
一、知识点拆分原则:将所有需要记忆的内容,无论是单词、公式还是历史事件,全部分解为不可再分的、最小的“知识单元”。(注:此为前提,若连拆解都无法做到,后续一切均无意义。)
二、记忆周期设定:严格遵循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在首次记忆后的5分钟、30分钟、12小时、1天、2天、4天、7天、15天,必须进行一次强制性的、快速的重复记忆。周期不可更改,任何一次遗漏,都将导致记忆链条的彻底断裂。
三、碎片化执行: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碎片时间(课间、午休、等车时),以“卡片闪回”的方式进行复习,避免长时间、高强度的记忆带来的精神疲劳与挫败感。(这应该是目前唯一适合你这种低效能大脑的模式。)
四、心理锚点建立:在记忆每个“知识单元”时,附加一个强烈的、非相关的感官刺激(如用圆规针尖轻刺指尖,或闻一下某种特殊气味),利用条件反射原理,辅助记忆提取……
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无可辩驳的逻辑性,每一个建议都闪烁着惊人的洞察力。那些括号里冰冷而尖酸的补充说明,更是带着一种熟悉的、居高临下的傲慢。这不仅仅是一份学习笔记,这简直是一份……针对他目前困境的、精准无比的“作战手册”。
这笔记,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剂,唯一的,良药。
阳一震惊地看着这张纸,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绝不是巧合。
这种冷酷到极致的理性,这种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解剖一个复杂问题的行文风格……
这种将所有变量都纳入计算,只为追求最高效率的思维模式……
整个私立庆义高中里,只有一个人。
藤井海斗。
那个总是戴着一副细边框眼镜,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学生会副会长。那个在所有考试中,唯一能对他构成威胁的、他曾经视为最强劲对手的男人。
一股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由麻木和绝望筑成的堤坝。
那不是同情。
因为同情的文字,是温暖的,是柔软的。而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冷的钢铁铸就,坚硬而锋利。
那也不是怜悯。
因为怜悯的姿态,是居高临下的。而这张纸,却将他放在了一个完全平等的位置上,用探讨和分析的口吻,为他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案”。
那是一种……来自对手的,基于智力层面的、平等的“认可”。
在所有人都将他视为“器物”、视为“垃圾”、视为可以随意玩弄的“玩具”的时候……
那个他曾经视为最强对手的男人,却依然,将他当做一个值得用“策略”和“智慧”去帮助的、拥有“头脑”的……“人”。
这份匿名的、无声的援手,像一道无比精准的、凝聚到极致的激光,瞬间照射进了他那颗被痛苦和屈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早已腐烂流脓的内心。
光线穿透脓疮,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但同时,也让一丝真正的、久违的光,第一次,照了进去。
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阳一死死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攥住了这个冰冷世界上,唯一的、属于他的救赎。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血红的夕阳,正在缓缓沉入远方鳞次栉比的楼宇之间。
那落日的余晖,第一次,在他的那双早已黯淡无光的、死灰般的眼眸中,映出了一点微弱的、却又无比真实的……金色的光芒。
第三十七章
在这座城市如同巨大怪兽般、永不停歇地吞吐着燥热与喧嚣的盛夏,田中阳一的地狱,并没有迎来丝毫的喘息。
佐井梨香的公寓,是规训与调教的冰冷牢笼。学校,是公开羞辱与无情霸凌的刑场。而他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则像是一口在深夜里才能暂时蜷缩进去的、没有棺盖的坟墓。
日子,就在这三点一线构成的、密不透风的绝望循环中,被碾磨成没有颜色、没有味道的粉末。
直到那个周五的午后,当高坂诗织用那双惯常带着戏谑与残忍的眼睛看着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女王般的口吻宣布“明天晚上,你要陪我们去夏日祭典”时,阳一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祭典。
多么遥远,多么温暖,多么……不属于他的词汇。
他以为,这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上演那场永不落幕的羞辱戏剧而已。
然而,周六傍晚,当他按照命令,提前一小时来到高坂诗织那座位于高级住宅区、如同欧洲宫殿般的豪宅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女王陛下那深不见底的、玩弄人心的恶意。
他被带到的,是诗织的私人衣帽间。
那是一个比他那间出租屋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梦幻般的空间。四壁是由高级原木打造的嵌入式衣柜,挂满了当季最新款的名牌服饰,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与皮革混合的、令人眩晕的奢华气息。
而诗織,就慵懒地斜倚在中央那张天鹅绒的沙发上,像一个正在审视自己战利品的女神。她的面前,摆放着几套崭新的、明显是男士款式的夏季和服(甚平)。
“过来。”她朝阳一勾了勾手指。
阳一顺从地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
诗织没有让他跪下,而是站起身,围着他走了一圈,目光充满了挑剔与审视,像一个最苛刻的艺术家,在打量一件尚未完成的、布满瑕疵的作品。
“啧,真难看。”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厌恶地捏了捏阳一身上那件因为反复洗涤而有些发黄的廉价T恤,“一股穷酸味。”
她随手拿起一套深蓝底、印着白色蜻蜓暗纹的棉麻甚平,直接扔到阳一怀里。“去,换上这个。”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施舍,“今天晚上,你代表的可是我高坂诗织的脸面。一个肮脏破烂的玩具,带出去也只会让我觉得恶心。给我打扮得像样点,至少……要对得起你这张脸。”
阳一默默地走进衣帽间附属的盥洗室,关上门。
当他脱下自己那身熟悉的、早已被汗水和屈辱浸透的衣物,换上那套崭新的、带着高级棉麻清香的甚平(jinbei)时,一种强烈的、荒谬绝伦的错位感,瞬间攫住了他。
干净、柔软、剪裁得体的布料,轻柔地贴合着他的皮肤。这是一种久违的、属于“体面”的触感,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这根本不是仁慈。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更残忍的羞辱。
她不是在给予他尊严,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无比清晰地提醒他——就连他此刻身上这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是来自于她的施舍。她可以随手将他打扮成一个人,也可以随时将他重新打回一条狗的原形。他的“人”样,不过是她心血来潮时,披在他身上的一件外衣。
当阳一重新走出来时,诗织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深蓝色的甚平,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清透,也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因为消瘦而更显挺拔的身形。那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上,虽然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憔悴与麻木,但在这身得体的衣着衬托下,却平添了一种破碎的、令人心惊的脆弱美感。
“嗯,这样才对。”诗织点点头,像是完成了最后的装点。她从一旁的梳妆台上,拿起自己那个小巧精致的、价值不菲的真皮手袋,随手递给了阳一。
“拿着。”她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命令道,“跟紧了,别走丢了,我的‘移动置物架’。”
夏夜的晚风,是粘稠而灼热的。
当阳一跟随着那群衣着华美、笑语嫣然的少女们,一同踏入祭典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参道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一锅正在翻滚沸腾的、名为“人间烟火”的地狱油锅里。
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各样、混杂在一起的气味。烤鱿鱼的焦糊海腥味,苹果糖那甜到发腻的香气,人群中蒸腾而起的汗味,以及少女们的木屐(下駄)踏在干燥地面上时,扬起的细微尘土的味道……这些气味蛮横地、不由分说地钻进他的鼻腔,刺激着他那因为长期饥饿而变得格外敏感的胃壁,引发一阵阵空虚的、痉挛般的绞痛。
太鼓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咚、咚、咚”,沉重而富有节奏,像是神明那漠然的心跳,每一次震动,都仿佛在敲打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孩子们举着捞金鱼的纸网,发出清脆的、毫无杂质的欢笑声;穿着浴衣的情侣们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分享着同一支棉花糖,窃窃私语;温暖的灯笼光,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映照出幸福而满足的红晕。
这一切,都那么的美好,那么的鲜活。
而这一切,也都像是一场最盛大、最残忍的公开审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田中阳一,他已经被这个充满了光与热的世界,彻底地、无情地抛弃了。
那些温暖的灯笼光,在他眼中,是审判席上冰冷的聚光灯,将他那“器物”的身份照得无所遁形。
那些情侣的嬉笑声,是对他那被彻底剥夺的、回不去的青春岁月,最无情的嘲讽。
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沉默的机器人,机械地跟在那群少女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们停,他便停;她们走,他便走。他的视线始终低垂着,不敢与任何人的目光接触,死死地锁定在前方地面上那一小块范围内。
他能看到的,只有少女们那穿着各式华美浴衣的、摇曳的背影,以及她们脚下那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咔哒、咔哒”声的木屐。
诗织的木屐是黑漆的,上面用金线描绘着精致的蝶翼图案;绘里奈的则是原木色的,鼻绪(人字带)是纯白色的;美优的木屐底要更高一些,上面点缀着粉色的樱花;而亚纪的,则是最普通不过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款式。
她们光洁的、保养得宜的脚踝,在浴衣下摆的晃动间若隐若现。而她们那双精巧的木屐底部,正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地面的灰尘、被踩扁的烟头、以及不知名的、黏腻的液体污渍。
这个认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高坂诗织是这场游行中当之无愧的女王。她故意放慢了脚步,摇着手中的团扇,优雅地穿行在人群中,尽情享受着周围所有人投来的、混杂着惊艳与嫉妒的目光。
她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挂着完美的、属于社交场合的微笑,但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不经意的话语,都像一条无形的鞭子,精准地抽打在阳一的身上。
“啊,有点口渴了呢。”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用那双漂亮的杏眼,慵懒地瞥了一眼阳一。
“喂,水。”
没有称呼,只有一个冰冷的、名词式的命令。
阳一的身体瞬间一僵,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做出反应。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诗织那只昂贵的手袋放在一旁干净的石阶上,然后从手袋侧面的夹层里,拿出一瓶小巧的进口矿泉水。
他拧开瓶盖,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诗织面前。
然而,诗织甚至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她只是微微俯下身,就着阳一高举着的手,优雅地喝了一小口,用那甘甜的泉水润了润她那涂着鲜艳唇膏的嘴唇。
“好了。”她直起身,用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脸上是理所当然的神情。
然后,她便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留下阳一,在原地,在无数道好奇的目光注视下,重新将瓶盖拧好,放回手袋,然后拿起手袋,像一个最忠诚的侍从,快步跟上。
“天气真热。”没走几步,诗织又停了下来,微微蹙起眉头,“扇子。”
阳一再次上前,从手袋里拿出那把与她浴衣图案相配的团扇。
“没吃饭吗?用力点。”诗织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阳一只能低下头,加快了扇动的频率,用那阵由自己亲手制造出的、卑微的风,来为他的女王陛下,带去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
如果说诗织的折磨,是女王对奴隶那光明正大的、不容置疑的支配,那么,渡边美优的攻击,则是充满了个人怨毒的、精准无比的精神凌迟。
她紧紧地跟在阳一身侧,几乎要贴到他的身上。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廉价的、甜腻到发齁的果味身体喷雾的气味,那气味和周围嘈杂的环境混合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美优的眼睛,像毒蛇的信子,在人群中兴奋地搜寻着。很快,她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她指着不远处一个热闹非凡的射击游戏摊位,摊位的最高处,挂着一只巨大得有些夸张的、粉色的毛绒兔子玩偶。
她凑到阳一的耳边,用一种甜得发腻、却又恶毒无比的声音,轻声说道:“呐,阳一君,你还记得吗?去年这个时候,你好像就是在这里,帮班长赢了一只最大的金鱼呢。只用了三发子弹,对不对?当时你拿着枪的样子,真是帅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呢。”
阳一的身体,因为她的话,瞬间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被拉回了一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时的他,还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太阳”。他记得,当时班上的女生们起哄,怂恿他去挑战那个号称“无人能赢”的射击摊位。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笑了笑,拿起那把沉甸甸的玩具气枪,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轻松地三发全中,为那个一脸崇拜地看着他的班长,赢下了最大的奖品。
那时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惜啊……”美优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蛇,将他从温暖的回忆中,狠狠地拽了出来,“‘成为器物’后的手,会不会抖得……连枪都拿不稳了呢?”
“而且啊,”她的话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班长她……现在应该有男朋友了吧?是个足球队的帅哥哦?”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银铃般的、残忍的轻笑。
“哦,我忘了,‘器物’只需要主人,不需要女朋友呢。嘻嘻。”
这番话,像一把烧红的、布满了倒刺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阳一心中最柔软、最疼痛的地方,然后,狠狠地一搅。
他能感觉到,自己那只曾经能稳定地举起气枪、曾经能写出最漂亮字迹的右手,此刻,正因为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愤怒,而在衣袖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死死地咬着牙,将那股涌上喉头的血腥味,硬生生咽了下去。
在这场公开的、不见血的处刑中,相田绘里奈和早乙女玲奈,则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
绘里奈始终挂着那一副与世无争的、完美大小姐般的无害微笑。她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漂亮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她像一个坐在顶级歌剧院包厢里的贵妇,欣赏着舞台上那出名为“一个天才的陨落”的悲剧。阳一的每一次僵硬,每一次颤抖,每一次因为屈辱而瞬间煞白的脸,在她眼中,都是这出戏剧里最美妙、最动人的细节。
而早乙女玲奈,则是这场戏剧真正的、隐藏在幕后的总导演。
她的目光,看似在欣赏着祭典的热闹,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团队。她在评估,在计算。她在评估阳一此刻的精神状态,计算着将他推向更深地狱的最佳时机。她在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寻找着最适合上演下一幕“好戏”的舞台。
“前面人太多了,我们先去那边的面具摊看看吧?”她突然开口,声音温柔得如同春风拂面,“绘里奈不是一直想要一个狐狸面具吗?”
她的提议,合情合理,体贴入微,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只有阳一,在那温柔的语调中,听到了一丝冰冷的、如同死神镰刀划过空气的、不祥的预兆。
队伍的最后,是几乎要将自己缩成一团的铃木亚纪。
她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双手捧着手机,假装在全神贯注地玩着一款无聊的消除游戏。手机屏幕上那五光十色的光芒,映在她那张充满了不安的脸上,为她提供了一个小小的、可悲的心理“安全区”。
她不敢去看阳一那张麻木的脸,因为那会让她看到自己的残忍和懦弱。她用这种方式,拼命地想要隔绝自己与这场正在发生的罪恶的关系。
但当诗织下达命令时,她会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堆起一个僵硬的、附和的微笑。而当美优用恶毒的语言攻击阳一时,她也会跟着发出一两声干涩的、毫无笑意的附和声。
她的每一次附和,都像一根小小的钉子,将她更深地钉在了那块名为“共犯”的耻辱柱上,也让她心中那份自我厌恶,变得更加浓重。
第三十八章
祭典的喧嚣,如同翻滚的沸水,将所有置身其中的人煮成一锅嘈杂而滚烫的浓汤。
章鱼烧摊位前,滋啦作响的滚油和浓郁酱汁的焦香,混杂着被热浪炙烤到蜷曲舞动的木鱼花的独特腥甜,霸道地、不容分说地侵占了所有人的嗅觉。
人群像是被无形的漩涡吸引,拥挤、推搡,每一寸空间都被汗湿的胳膊和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庞填满。
空气中浮动着一层油腻的、温暖的薄雾,让远处的灯笼光都显得有些模糊。
渡边美优那番夹枪带棒的话语,像一根刚刚从冰水中捞出、又在剧毒中淬过的细长冰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阳一用麻木与迟钝辛苦构筑起来的、薄脆的保护壳。
一股尖锐的、几乎被他遗忘的刺痛,在他早已沉寂的血液里猛然泛起。
他没有回应,也不敢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让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遮住自己的眼睛,拼尽全力地,试图将自己从这个活色生香、充满了热烈生命力的世界里,彻底地、干净地抹去。
“美优,别总欺负田中君嘛。”
一个温柔得如同夏夜流淌的月光般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带着一丝轻柔的责备,却又完美地化解了美优言语中那不加掩饰的恶意。
是早乙女玲奈。
她微笑着,优雅地、轻轻地摇着手中的团扇,那双总是含着悲悯与善意的眼眸,看似不经意地扫过阳一那因为屈辱而瞬间绷紧的侧脸。
“我们去那边看看面具吧?绘里奈不是一直想要一个狐狸面具吗?这里的章鱼烧要等太久了。”
她的话语轻柔,每一个音节都圆润悦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引导力,自然而然地为整个团队设定了下一个目的地。
她的提议是如此的体贴周到,既为美优的尖刻画上了句号,又照顾到了绘里奈的喜好,还为众人找到了一个脱离拥挤的绝佳理由。
“玲奈说得对。”
高坂诗织慵懒地附和着。
她对渡边美优那种小家子气的、源于嫉妒的攻击游戏已经感到了些许厌倦,那太过直白,缺乏美感。
玲奈的提议正好给了她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台阶,也让她对玲奈那总是能精准把握分寸的社交手腕,再次感到了满意。
于是,这支由五个截然不同的意志所驱动的、怪异的队伍,再次移动起来。
五个身着华美浴衣的少女,如同五朵在夜色中悄然绽放的、色彩各异的食人花,她们摇曳生姿,吐露着芬芳,而田中阳一,就是她们共同簇拥着的那颗沉默的、即将被彻底吸干生命养分的露珠。
他们朝着玲奈所指的面具摊方向走去,那里的道路似乎更加狭窄,人流也愈发密集。
汗味、廉价的果味香水味、食物的油腻味和不知从谁口中呼出的、带着发酵酸气的酒气,混合成一种更具侵略性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气体,如同实质的囚笼,将阳一密不透风地包裹。
他被迫与无数陌生的身体发生摩擦、碰撞,每一次接触,都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他只能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脚下那片不断移动的、被无数木屐和草鞋踩得脏污不堪的地面上。
少女们的木屐,敲打出清脆而杂乱的“咔哒”声,像是在为这场活生生的地狱巡游,进行着冷酷无情的伴奏。
阳一的视线里,只有她们光洁的脚踝、随着步伐而晃动的浴衣下摆、以及那五双踩在凡俗尘土之上,却依旧显得格格不入的、精致的足履。
他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所有的感官都被动地接收着这个世界传递来的、对他而言等同于酷刑的信息。
而他的意志,则蜷缩在意识的最深处,瑟瑟发抖,祈祷着这一切能快点结束。
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不,或许,那根本不是意外。
一股巨大的人流,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的鱼群,猛地从队伍的侧后方涌了过来。
几个喝得醉醺醺、勾肩搭背的年轻男人,嬉笑着、推搡着,蛮横地冲撞开一条道路。
队伍的阵型瞬间被打乱,惊呼声和抱怨声此起彼伏。
“啊!”
一声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柔弱与惊慌的低呼,如同被风吹落的樱花瓣,精准地飘进了阳一的耳朵。
是相田绘里奈。
她那总是保持着绝对优雅与从容的身体,此刻像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外力挤得站立不稳,优雅地、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生怜惜的狼狈,向着阳一的方向踉跄着倾倒过来。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
绘里奈那双总是含着淡淡笑意的、如同黑曜石般美丽的眼眸,此刻因为“惊慌”而微微睁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助,直直地看向阳一。
在那一瞥之中,阳一读到了一种无声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扶住我。
不准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一点丑。
出于一个正常人最本能的反应,也出于对命令的绝对服从,阳一几乎没有思考,便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
他甚至为此,冒险地将左手提着的几个袋子换到了已经不堪重负的右手上,以腾出更灵活的左手,去完成这个“使命”。
然而,他还是慢了。
他高估了自己这具被饥饿和折磨掏空了的身体的反应速度,也低估了手里那些看似不重、却足以影响平衡的“累赘”的份量。
他的左手,堪堪伸出,指尖只来得及,轻轻地、徒劳地,擦过绘里奈那身昂贵浴衣的、光滑的丝质衣袖。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延迟,判定了他的死刑。
相田绘里奈的身体,带着她全部的重量,继续倾斜。
她那只穿着洁白无瑕的足袋(分趾袜)的脚,脚下的黑漆木屐,似乎是踩到了一块被谁不小心丢弃在地的、湿滑的烤鱿鱼竹签。
“啪嗒。”
一声轻微却致命的声响。
木屐向一侧滑开,绘里奈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
她在一声压抑的、更真实的惊呼声中,狼狈地、屈辱地,单膝跪倒在了那片脏污的、满是尘土和垃圾的地面上。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瞬间远去。
阳一能清晰地看到,绘里奈那身价值不菲的、印着雅致桔梗花图案的浴衣下摆,此刻正狼狈地铺在地上,沾上了一片灰黑的尘土。
而她那只跪在地上的、穿着白色足袋的脚,那纯白色的、象征着洁净与高贵的布料上,赫然印上了一块清晰的、脏污的印记。
这小小的污渍,在绘里奈那完美无瑕的世界里,无异于一幅绝世名画上,被人用最肮脏的墨水,狠狠泼上的一笔。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无可辩驳的,公开的羞辱。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诗织的脸上露出了错愕,美优的嘴巴微微张开,亚纪更是吓得脸色惨白。
无数道好奇的、惊讶的、带着窃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了这位跪倒在地的、相田财团的千金大小姐身上。
只有田中阳一知道,地狱的门,在这一刻,以一种全新的、无声的、且更加残忍的方式,向他敞开了。
“绘里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早乙女玲奈,她立刻上前,和诗织一起,将绘里奈扶了起来。
“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玲奈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关怀。
相田绘里奈站起身,她没有去看自己身上那块刺眼的污渍,也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
她只是静静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张美得如同陶瓷人偶的脸上,已经褪去了所有的惊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阳一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让阳一从头到脚,如坠冰窟的、彻底的失望。
“我没事。”
她开口了,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
“谢谢你,田中君。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她的话语,是如此的体贴,如此的宽容,在旁人听来,简直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但阳一却从那每一个字里,听出了最残忍的宣判。
她不需要惩罚他,因为他最大的罪,就是“无能”。
他这个“工具”,在最关键的时刻,没能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
这份“无能”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审判。
“我的脚踝,好像有点扭到了。”绘里奈微微蹙起眉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惹人怜爱的痛楚,“田中君,能……扶我到那边稍微休息一下吗?”
她向阳一伸出了手。
阳一别无选择。
他僵硬地走上前,伸出自己的右臂,让她那只纤细的手,搭了上来。
他以为,接下来的,会是如同上次那般的、无声的酷刑。
然而,绘里奈只是轻轻地、虚弱地靠着他,她的手指只是礼貌地搭在他的臂弯,没有丝毫多余的力道。
她甚至还将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交给了另一侧的玲奈。
她似乎……真的原谅他了。
这个念头,让阳一感到了一丝荒谬的、不切实际的侥幸。
玲奈引导着他们,离开了拥挤的主干道,走进了旁边神社侧面的一条僻静小径。
这里没有了喧闹的人声,只有几盏昏黄的石灯笼,散发着幽暗的光,将树影投射在地上,如同鬼魅。
“诗织酱,你们先去广场吧,我和玲奈在这里休息一下就好。”绘里奈善解人意地说道。
诗织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阳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点了点头,便带着美优和亚纪,转身向广场走去。
这条僻静的小径上,只剩下了三个人。
温柔体贴的玲奈,虚弱无助的绘里奈,以及……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囚。
“把东西放下,跪下。”
绘里奈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轻柔,却剥离了所有温度,像一块光滑的、冰冷的玉石。
阳一的身体剧烈地一颤,那丝荒谬的侥幸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默默地将手中的购物袋和手包放在一旁的石凳上,然后,在那片被石灯笼的昏黄光线照亮的、布满沙土的地面上,缓缓地、屈辱地,跪了下来。
他的膝盖,硌在坚硬而粗糙的砂石上,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手,伸出来,平放在地上。”
命令仍在继续,不带一丝情感,像是在调试一件没有生命的器械。
阳一顺从地伸出双手,掌心向下,平平地贴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他的指尖,因为恐惧,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相田绘里奈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眸里,没有了任何笑意,只剩下一种近乎于解剖般的、冰冷的审视。
她动了。
她缓缓抬起那双穿着精致黑漆木屐的脚,动作优雅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茶道仪式。
然后,她将那两只小巧的、却承载着无尽恶意的脚,分别地、精准地,踩在了阳一那摊开在地的、左右两只手的手背上。
“唔……”
一股沉重而尖锐的剧痛,瞬间从他的手背传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那坚硬的、冰冷的桐木鞋底,像两座小小的、却无法撼动的山,死死地压在他的手骨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指骨和掌骨,在这股不容抗拒的、持续增加的重量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
疼痛,像是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末梢。
这,是对他那双“无能”的手的,最直接的惩罚。
绘里奈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用双脚将他的双手牢牢地钉死在地面上,然后,她缓缓地、优雅地蹲下了身子。
华美的浴衣下摆,如同盛开的花瓣,在她身下铺展开来。
她的脸,凑到了阳一的面前,离得那么近,近到阳一甚至能看清她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的睫毛。
一股清冷的、如同雨后初晴的青草与白花混合的昂贵香水味,钻入他的鼻腔,与他手背上那钻心的剧痛,形成了最极致、最荒诞的反差。
他以为,她会像上次那样,用言语来宣判他的罪行。
然而,绘里奈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伸出了手。
那只戴着精致手链的、看似柔若无骨的、纤细的手。
她的手指,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轻轻地、温柔地,落在了阳一的胸口。
然后,如同毒蛇的尖牙,精准地、毫不犹豫地,找到了他左胸前那颗已经因为恐惧而变得坚硬的、小小的突起。
她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却又无比牢固地,捏住了那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成了永恒。
酷刑,开始了。
那不是一种爆发式的、撕裂般的剧痛。
而是一种缓慢的、持续的、足以将人的神经一寸寸彻底碾碎的、地狱般的折磨。
绘里奈的手指,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充满了节奏感的频率,轻轻地、来回地,旋转,研磨。
力道并不重,但每一次的旋转,每一次的摩擦,都像是在用一根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钢针,在他的神经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反复地、不知疲倦地钻探。
一股尖锐到极致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刺痛,从那一点开始,瞬间炸开,化作无数道灼热的、带着毛刺的电流,疯狂地窜向他的四肢百骸。
“啊……”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压抑。
一声混合着痛苦与求饶似得的哀嚎,从他的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撕裂而出。
冷汗“唰”地一下,再次疯狂地冒了出来,瞬间浸透了他那件刚刚经历过酷刑的、尚未干透的衣服,让布料冰冷地、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像一层尸体的裹尸布。
他的身体,因为这双重的、来自手背和胸口的、无处可逃的剧痛,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
他想要蜷缩,想要躲避,但他那被死死踩住的双手,却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让他动弹不得。
他只能像一条被扔在滚烫铁板上的鱼,徒劳地、绝望地,用身体的每一次颤抖,来承受这无边无际的酷刑。
“一个工具,如果连最基本的功能都无法实现,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田中君。”
绘里奈那如同情人梦呓般的、带着温热气息的声音,终于,轻轻地、吹拂在他的耳廓上。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理。
但每一个字,都将冰冷的恐惧,直接灌入他的灵魂深处。
“我并不生气你没有扶住我。我生气的……是你的‘无能’。你的存在,让我沾染上了‘污点’。你让我……变得不完美了。”
她指尖的力道,随着她的话语,又加重了一分。
那旋转的频率,似乎也变得更快了一些。
阳一感觉,那一点的皮肉,仿佛已经被她拧成了一个死结,然后,再用一把钝刀,来回地、缓慢地切割。
他的大脑,因为这极致的痛苦,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甚至无法思考,只能本能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般的哀鸣。
“所以,你需要被惩罚。你需要记住,你的每一次呼吸,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取悦你的主人,确保主人的完美无瑕。而任何的失败,都必须……用加倍的痛苦来偿还。你……明白了吗?”
她问他,是否明白。
可他连发出一个音节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石灯笼那昏黄的光,在他眼中碎裂成无数片摇晃的、金色的光斑。
他的意识,在痛苦的海洋中,载沉载浮,随时都有可能被彻底吞噬。
“田中君,你没事吧?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一旁始终沉默的早乙女玲奈,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无辜的关切。
那双纯净得如同小鹿般的眼眸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是不是绘里奈抓疼你了”的歉意。
绘里奈仿佛才刚刚被提醒,她那施虐的手指,终于缓缓地松开了。
酷刑戛然而止,但那股钻心刺骨的疼痛,却如同附骨之疽,依旧在他的胸口和手背上疯狂地肆虐、回荡。
阳一甚至能感觉到,那块被她掐拧过的肌肉,正在皮下疯狂地、细微地痉挛着,像一条濒死的鱼。
“啊,抱歉,是我太用力了吗?”绘里奈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完美的自责,“可能是刚才摔倒,吓到我了,所以有些紧张。”
她那踩在阳一手背上的木屐,也随之移开。
“没关系,绘里奈,谁都会有失态的时候。”玲奈上前,从和服的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地为绘里奈擦拭着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珠。“我们去那边的广场找诗织大人她们吧,太鼓表演就要开始了。”
一瞬间,一道冰冷的闪电,划破了阳一那被痛苦和恐惧占据的混沌大脑。
他猛然间明白了什么。
从最开始,玲奈提议离开章鱼烧摊位;到她们恰好走到那处人流最密集、最容易发生“意外”的地方;再到自己那致命的、仿佛被计算好的“失误”;绘里奈那恰到好处的摔倒,以及这后续的、冠冕堂皇的“惩罚”;最后,是玲奈此刻这句看似体贴,实则为一切画上句号,并开启下一幕的“总结陈词”。
所有看似偶然的事件,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冰冷的线,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动手的是绘里奈,那个脸上永远挂着无害微笑的、纯粹的施虐者。
但那个递刀的,那个设计了整场剧本,那个用最温柔的语言,将他一步步引向这个公开刑场的……是早乙女玲奈!是这个所有人眼中最完美、最善良的“天使”!
阳一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绘里奈的肩膀,与玲奈那双含笑的眼睛,在空中短暂地交汇。
在玲奈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深处,阳一看到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刺骨的东西。
那不是诗织的残暴,不是绘里奈的戏谑,也不是美优的嫉妒。
那是一种……棋手在看到棋子精准地落入自己预设的陷阱时,那种带着绝对理性的、欣赏“作品”的满足感。
阳一浑身一颤,一股比刚才被酷刑折磨时更加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攀升至他的后脑。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个团体里,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那个高高在上、肆意施暴的女王,也不是那个享受着秘密酷刑的魔鬼。
而是这个永远微笑着,永远说着最体贴的话,却在幕后,用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编织着一张让他无处可逃的、绝望大网的……提线木偶师。
绘里奈的酷刑,只是让他感到恐惧。
而玲奈的存在,让他感到了……绝望。
一种连挣扎都显得无比可笑的、彻底的、无边无际的绝望。
第三十九章
祭典的喧嚣,已然抵达了它最狂热的、足以将人灵魂都一并煮沸的顶点。
夕阳最后一缕顽固的血色,终于被远处鳞次栉比的城市天际线彻底吞没。夜幕,如同一块厚重无垠的、浸透了最深邃的靛青与墨黑的华贵绒布,庄重而缓慢地覆盖了整片天空。然而,这片黑暗并未能带来一丝一毫的沉寂,反而像是为一场等待已久的、盛大到极致的演出,拉开了最华丽的帷幕。成百上千只绘着家族纹章或商铺名号的灯笼,沿着参道的两侧,如两条被神明亲手驯服的、由温暖的火焰与明黄的光明所组成的蜿蜒巨龙,将整片区域照耀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光线是温暖的,甚至是带有攻击性的灼热。它们毫不吝啬地泼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将少女们那身姿各异、华美绝伦的浴衣映照得流光溢彩,将她们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如同上好秘色瓷器般温润细腻的光晕。空气中,各种纷繁复杂的气味被夏夜的热浪无情地蒸腾、粗暴地搅拌,最终融合、发酵,形成了一股浓稠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独属于夏日祭典的特殊芬芳:烤鱿鱼那带着咸腥海洋气息的焦香,苹果糖那甜到发腻、几乎要让人血糖飙升的浓郁果味,拥挤人群汗液蒸发后留下的淡淡咸湿,以及无数双木屐与草履踩踏在干燥尘土上而扬起的、略带土腥味的干燥气息。
这本该是只属于青春、只属于欢笑、只属于无数懵懂暧昧的情愫在此刻生根发芽的、梦幻般的夜晚。
但对于田中阳一而言,这里是地狱。
一个由最鼎盛的人间烟火气所精心构筑而成的、最真实、最活色生香的地狱。
他如同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沉默影子,一个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械人偶,亦步亦趋地、分毫不差地,跟随着前方那五位光彩照人、如同行走的发光体般的少女。他双手提满了她们的随身物品——装着精致小钱包的真皮手袋、刚刚在摊位上买下的狐狸与恶鬼面具、包装华丽的进口零食。纤细的塑料袋提手,如同最锋利的钢丝,深深地、无情地勒进他指节的嫩肉里,带来一阵持续不断的、尖锐到足以让人牙酸的刺痛。这股疼痛,仿佛要将他的指骨都一并切断、碾碎。然而,这股纯粹的物理性痛楚,在此刻,却荒谬地成为了他唯一能够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可悲的证明。
早乙女玲奈,这个团队里真正的、隐藏在幽深幕后的灵魂操纵者,正用她那双总是含着悲悯与温柔的眼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她觉得,先前绘里奈在僻静小径里那场无声的酷刑虽然精妙绝伦,充满了私密的美感,但终究过于含蓄,无法满足她内心深处日益增长的、对于“观赏性”的病态渴求。单纯的、小范围的打骂与折磨,已经变得和白开水一样寡淡乏味,无法再给她带来任何智力上的优越感与刺激。
她渴望一场更宏大的、更具戏剧冲击力的公开羞辱。她要观察,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曾经光芒万丈、被无数人仰望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片片剥夺掉最后那点名为“尊严”的遮羞布时,他的灵魂,究竟会呈现出怎样一种支离破碎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丽姿态。
这不仅仅是一场旨在测试阳一精神承受极限的、冷酷的社会学实验,更是她向高坂诗织——这个名义上的女王,也是她最看重的“作品”——不动声色地展示自己真正“价值”的完美机会。她要用事实证明,自己绝非一个只会用温柔话语来烘托气氛的附庸,而是唯一能够为她的女王陛下,创造出这个世界上最极致、最愉悦、最超乎想象的“娱乐”的、不可或缺的灵魂伴侣。
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完美的、能将一切人为的恶意都巧妙地伪装成“天意”与“意外”的绝佳契机。
此刻,机会,如同熟透的果实,悄然坠落到了她的手中。
她巧妙地运用着精湛的话术,如同一个经验最丰富、最懂得羊群心理的牧羊人,不动声色地,用最轻柔的鞭子,驱赶着她的羊群。“诗织大人,绘里奈,前面好像更热闹一些呢。我仿佛闻到了现烤仙贝的酱油香气,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她总是能用最温柔、最体贴的语气,提出最符合众人潜在欲望的、无法拒绝的建议。
她的“羊群”,就这样被她轻巧地、毫无知觉地,引导至一处人头攒动的小吃摊与游戏区交汇的十字路口。这里,恰好有一个灯火通明、被孩子们兴奋的、清脆的尖叫声所彻底包围的**金鱼すくい(捞金鱼)**摊位。
摊主是一个腆着啤酒肚、额上系着一条汗巾的中年男人,正用被烟酒浸泡得沙哑不堪的嗓音,卖力地吆喝着。一个巨大的、几乎占据了半个摊位的、盛满了清水的浅口瓷盆里,数十条颜色鲜艳得如同燃烧火焰的红色金鱼,正悠闲自在地摆动着它们那薄纱般的、半透明的尾巴。一群穿着各式可爱浴衣的孩子,正拿着那种用最脆弱的薄纸糊成的、注定短命的纸网,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与水中的猎物进行着一场充满了童趣与悬念的战争。纸网意料之中破裂时,会引来一阵充满稚气的、失望的叹息;而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在运气与技巧的完美结合下,一条小小的金鱼被成功捞起时,便会爆发出足以掀翻整个夜空的、惊喜的欢呼。
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了一曲独属于夏夜祭典的、充满了纯粹生命力的动人乐章。
这里,就是早乙女玲奈,为她的“男主角”,精心挑选的舞台。
一个完美的、充满了无数天真无邪的“无辜”见证者的、最盛大的公开刑场。
“哇,妈妈!你看!我捞到了!我捞到了!”一个梳着双马尾、穿着粉色草莓图案浴衣的小女孩,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一条在纸网上进行着最后垂死挣扎的小金鱼,小心翼翼地、成功地倒入了自己那只装了浅浅一层水的小塑料碗里。她兴奋得满脸通红,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战利品,向身边的母亲炫耀着,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里,洋溢着纯粹的、不含任何一丝杂质的、足以融化世间一切坚冰的喜悦。
高坂诗织的目光,恰好被这天真烂漫得近乎于神圣的一幕所吸引。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勾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柔和的弧度。她微微侧过身,那双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傲慢的杏眼,此刻竟也流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属于普通少女的柔光。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暂时忘记了自己校园女王的身份,忘记了身边那些卑微的附庸和可悲的玩具,短暂地回归到了一个纯粹的、对美好事物抱有好奇的“人”的状态。
就是现在!
一直如同影子般紧跟在诗织身后的早乙女玲奈,那双总是含着悲天悯人笑意的眼眸深处,陡然闪过一抹如同最顶级的捕食者锁定猎物咽喉时那般,冰冷、锐利、且精准到毫厘的光芒。
她的身体,仿佛被身后一个看不见的、莽撞冒失的醉汉狠狠地推挤了一下,猛地向前一个趔趄。她的动作幅度极大,充满了最逼真的戏剧性慌乱,口中还极其配合地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夸张的、足以引起周围人注意的惊呼。
然而,她那只穿着精致木屐的脚,却在这一片充满了迷惑性的、混乱的表象之下,以一种冷静到堪称恶毒的、经过无数次脑内预演的精准度,极其“自然”地、不偏不倚地、轻轻地,踩在了诗织左脚那只黑色木屐的后跟上。
那力道并不重,甚至可以说是轻柔的。
却恰到好处。
一股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向下的力量,让诗织那只正优雅地踩在高高木屐上的脚,瞬间从那根紧绷的、深红色的鼻绪(人字带)中,无可抗拒地滑脱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神明按下了慢放键。
在无数道瞬间聚焦而来的视线的注视下,那只价值不菲的、由高级桐木精心打造、涂着三层黑色亮漆、并用金线手绘着蝶翼图案的木屐,因为诗织侧身观望的巨大惯性,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极其狼狈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可悲的抛物线。它轻巧地、仿佛带着某种恶意的使命感,精准地越过那些因为惊讶而伸长了脖子、满眼都是纯粹好奇的孩子们的头顶,然后——
“噗通!”
一声清脆而又响亮得过分的水声,在祭典那嘈杂鼎沸、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中,显得如此的突兀,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刺耳。
那只象征着高坂诗织女王绝对地位与完美形象的“战靴”,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个滑稽到极点的、充满了羞辱意味的姿势,精准无误地落入了那个充满了活泼金鱼和孩子们天真欢声笑语的浅水池中。
水花四溅。
晶莹的水珠,如同被这场闹剧惊吓到的泪水,无助地、狼狈地,溅到了旁边小女孩那粉色的浴衣上。
几条受到了惊吓的金鱼,如同红色的闪电,仓皇失措地四散奔逃,险些撞上瓷盆的边缘。水面上,那只黑色的木屐,如同一艘在阴沟里不幸沉没的华丽战船,歪歪扭扭地、安静地漂浮着,与周围那些孩子们捞破的、可怜的纸网和那些欢快地吐着泡泡的金鱼,共同构成了一幅荒诞至极的、充满了无情嘲讽意味的现代“浮世绘”。
“啊!诗织大人!”
早乙女玲奈的表演,在这一刻,正式进入了影后级别的高潮。她立刻发出了浮夸的、充满了“真诚”歉意与极致慌乱的惊呼,第一时间伸出那双纤细的、看似无力的双手,稳稳地扶住了那因为突然失去一只鞋的支撑而身体微微摇晃、差点当众摔倒的诗织。
“对不起!对不起!诗织大人!真的非常对不起!都怪我!这里人太多了,我没站稳!您的脚没事吧?有没有扭到?”她的脸上满是恰到好处的自责与恐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甚至还极其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汽,仿佛真的因为自己那无法饶恕的“笨拙”而愧疚到了极点。她的演技天衣无缝,炉火纯青,将所有的罪责,都完美地、合情合理地,推卸给了这拥挤不堪的人潮和自己那“不合时宜的”柔弱。
周围的空气,出现了长达数秒的、诡异的、几乎让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聚焦到了这个小小的、充满了戏剧性的旋涡中心。
高坂诗织,这个永远都以最完美、最高傲、最不容侵犯的姿态示人的私立庆义高中女王,此刻,正以一种她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狼狈不堪的姿态,被无情地钉在了这个由无数道视线共同构筑而成的、公开的耻辱柱上。
她一只脚依旧优雅地穿着高高的木屐,另一只脚却可悲地赤裸着。那白皙娇嫩、修剪得如同艺术品般的脚趾,因为极致的紧张与羞愤而死死地蜷曲着,离那满是灰尘和不知名黏腻污水的地面,只有短短几厘米的、摇摇欲坠的距离。她进退两难,像一个在众神面前被当场拔掉了华丽翅膀的堕天使,尴尬地、屈辱地,动弹不得地杵在原地。
她那价值不菲的鞋子,就在几步之外,静静地、公开地,漂浮在那个充满了童趣与欢笑的可笑金鱼池里,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尽情地嘲笑着她的窘态。
周围人群的目光,此刻变成了实质性的、最残酷无情的刑具。
孩子们那不含任何恶意,只是充满了纯粹好奇的眼神,像无数根最细的、带着倒刺的银针,一根根地、深深地,扎进她那比生命还重要的自尊心。
大人们那混杂着惊讶、同情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复杂视线,像无数只黏腻而肮脏的手,肆无忌惮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那暴露在空气中的、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
而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来自其他学校的年轻人们,他们眼中那拼命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窃笑的目光,则像一把刚刚从地狱业火中取出的、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在了她的脸上。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如同一股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瞬间冲上了诗织的大脑,让她眼前一阵发黑。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涨成了一种屈辱的、难看的猪肝色。那双总是带着戏谑与傲慢的漂亮杏眼,此刻燃起了两团熊熊的、足以将眼前一切都烧成灰烬的、疯狂的怒火。
她需要一个宣泄口。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祭品,来洗刷自己此刻所承受的、这奇耻大辱。
她猛地回头,那充满了极致恶意的目光,像两道精准的、附带了自动追踪与锁定功能的死亡激光束,轻而易举地越过正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地拼命道歉的玲奈,越过一脸状况外、目瞪口呆的美优和亚纪,最终,死死地、死死地,锁定了那道沉默地站在队伍最后方、如同一件死物般的卑微影子——田中阳一。
就是他!
一定都是因为这个废物!如果不是为了带他这个碍手碍脚的“移动置物架”出来,自己怎么可能会屈尊降贵,来到这种满是肮脏平民的、拥挤不堪的鬼地方!如果不是他这个不祥之物跟在身边,自己怎么可能会遭遇到如此屈辱的事情!
所有的愤怒和羞耻,在这一瞬间,找到了一个最完美的、最合理的、可以承载她所有恶意的迁怒对象。
诗织的胸膛,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冰冷到足以将周围夏夜里那烦人的暑气都瞬间冻结成冰渣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下达了那句让所有听到的路人,都为之瞠目结舌、脊背发凉的命令:
“田中君。”
她竟然用了敬称。
这比任何粗俗的咒骂都更显得不祥。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由纯冰打造的锥子,瞬间刺穿了祭典所有的喧嚣,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我的鞋子,好像掉进去了呢。”
她的目光,如同一条盯上了猎物的、最致命的眼镜王蛇,死死地缠绕在阳一的身上,冰冷的蛇信几乎要舔舐到他的脸颊。
“去,把它……取回来。”
她的话语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性,仿佛是在宣告一条天经地义的、绝对的法则。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到极点的、冰冷的微笑,用一种几乎只有阳一才能听见的、情人耳语般的、充满了嗜血快感的气音,补充了那句最恶毒的、决定性的禁令:
“用你的嘴。”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句轻柔却又残暴到极致的命令,按下了绝对的暂停键。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消失了,孩子们的嬉笑声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不敢置信的震惊、骇然与一丝病态的好奇,在诗织那张因愤怒和兴奋而显得格外妖艳的美丽脸庞,和阳一那张因极致的绝望而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庞之间,来回移动。
阳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幅度大得几乎要散架。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干,然后逆流回了冰冷的心脏,最后被冻成了沉重的、带着棱角的冰块,一下下地撞击着他脆弱的胸腔。他抬起头,迎上了诗织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却又带着无上快意的眼睛,在那双妖异的瞳孔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如同蝼蚁般卑微的、可笑的倒影。
诗织没有再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的压迫感,却比任何尖锐的呵斥都更具分量。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违抗,即毁灭。
在无数道视线的无情凌迟之下,阳一没有选择。他像一个被设定了最后程序的、即将走向断头台的机器人,迈开了那如同灌满了沉重铅块的双腿。
人群,如同摩西面前被神力劈开的红海,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狭窄的、通往最终刑场的屈辱道路。
他能听到周围传来的、倒吸冷气的声音,能听到那些拼命压抑着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带着惊恐与不忍的议论。
“天啊……她……她让那孩子用嘴去捡?”
“那不是……田中君吗?私立庆义那个……以前那么风光的……”
“嘘!你不要命了!小声点!他现在是‘器物’了,已经不算人了……高坂家的大小姐,我们惹不起……”
这些声音,像无数把生了锈的、布满了豁口的、肮脏的钝刀子,一刀,一刀,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切割着他那早已千疮百孔、腐烂不堪的灵魂。
他走到了那个盛满了清水、金鱼和无数天真童趣的水池边。
他看到了池水中,自己那张苍白、麻木、扭曲到不似人脸的、陌生的倒影。
在那些孩子们纯洁无瑕的、圆溜溜的大眼睛的注视下,在所有成年人那充满了复杂情绪的围观中,他缓缓地、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屈辱地,跪了下来。那坚硬的、沾满了泥水和垃圾的地面,硌得他早已受伤的膝盖生疼,那疼痛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真实。
他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周围任何一张充满表情的脸。他将自己所有的感官彻底封闭,将自己所有的意识完全抽离,他拼命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跪在这里的,不是“田中阳一”,只是一个代号为“器物”的、没有知觉、没有灵魂的驱壳。
然后,他低下那颗曾经无比高傲的、从不肯向任何人低下的头颅,将自己的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了那片冰凉刺骨的、带着淡淡水腥味的水中。
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了他的整个脸颊,让他那因为极致羞愤而滚烫如火的皮肤,刹那间降到了冰点。一股混合了水藻、廉价鱼食和金鱼排泄物的、难以言喻的淡淡腥气,粗暴地、不容抗拒地灌入他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几条受到惊吓的金鱼,用它们那光滑冰凉、覆盖着黏液的身体,慌不择路地擦过他的脸颊、他的嘴唇、甚至他的眼皮,那种滑腻而诡异的触感,让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倒竖了起来。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睁开眼,在浑浊的水下,艰难地寻找着那只黑色的、属于女王的木屐。他张开嘴,用牙齿,在那些四处游动的红色身影之间,费力地、笨拙地、屈辱地,咬住了那只湿漉漉的、比想象中更沉重的桐木。
当他终于将头从水中抬起时,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已经分不清是冰冷的池水,还是从他早已干涸的眼眶中无声滑落的、绝望的泪水。口中那坚硬的木头,带着池水冰冷的温度和复杂的腥气,粗暴地塞满了他的整个口腔,让他无法合拢双唇。无法吞咽的口水和肮脏的池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的下巴,狼狈不堪地、一滴滴地滴落下来,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可悲的痕迹。
周围,响起了一阵再也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带着残忍快意的低笑声。
那笑声,像一把巨大的、无形的、由纯钢打造的铁锤,一锤,接着一锤,将他那仅存的、最后一丝名为“尊严”的东西,砸得粉身碎骨,砸成了一地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卑微的尘埃。
阳一,像一条在古罗马斗兽场里战败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野狗,用嘴叼着那象征着胜利者无上荣光的战利品,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挪回到了他的女王面前。
诗织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的羞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将一切都重新掌控在手中的、属于胜利者的、极致的快感。她脸颊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却不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病态的、无与伦比的兴奋。
她欣赏着阳一这副比死还难看的、卑贱到极点的模样,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满足。
她缓缓地抬起自己那只光洁的、如同顶级象牙精心雕刻而成的、不染一丝尘埃的脚,伸到了阳一的嘴边。那纤细脆弱的脚踝,优美挺立的足弓,白皙如玉的脚趾,在周围昏黄的灯笼光下,散发着一种既圣洁又妖异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然而,她没有立刻下达最终的命令。她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身旁的玲奈,用一种慵懒而随意的语气说道:“手帕。”
早乙女玲奈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她微笑着,从自己那宽大的、绣着精致花纹的浴衣袖中,取出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洁白如雪的真丝手帕,手帕的一角,还用淡金色的丝线,绣着一朵小巧而雅致的鸢尾花。
诗织接过手帕,并没有自己去擦拭,而是将它轻轻地、带着一丝轻蔑地,扔到了阳一那因为叼着木屐而无法动弹的、沾满水渍的膝盖上。
“把它,擦干净。”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审视贡品的挑剔,“我不喜欢任何……脏东西,沾染上我的脚。”
诗织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的羞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残忍的、将一切都重新掌控在手中的、胜利者的快感。她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却不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极致的兴奋。
她欣赏着阳一这副比死还难看的、卑贱到极点的模样,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满足。
她缓缓地抬起自己那只光洁的、如同象牙雕刻般的、不染一丝尘埃的脚,伸到了阳一的嘴边。那纤细的脚踝,优美的足弓,白皙的脚趾,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散发着一种圣洁而妖异的光芒。
然后,她用一种君临天下的、审判罪人般的口吻,一字一顿地,对这个用嘴为她叼回鞋子的“奴隶”,下达了最终的、也是最残忍的判决:
“现在,用你的嘴,帮我把它穿上。”
阳一的瞳孔,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他必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用他的牙齿和舌头,像对待一件工具一样,笨拙地、卑微地、屈辱地,将那根同样冰冷湿滑的鼻绪,重新塞回到她趾缝之间。
这是献祭。
一场在夏夜祭典的漫天烟火与鼎沸人声中,无声进行的、以一个少年全部的尊严为祭品的、残忍的献祭。
站在一旁的早乙女玲奈,正温柔地、体贴地,为她的女王大人轻轻摇着团扇,送去一丝凉风。她那双总是含着悲悯的眼睛,此刻也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只是,她嘴角那抹如愿以偿的、极致满足的微笑,被团扇投下的、那片恰到好处的阴影,完美地、彻底地,隐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