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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体育馆后台的储藏室,是一个被学校的喧嚣与活力彻底遗忘的、充斥着败落气息的异空间。
这里是时间的墓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由老旧皮革、干涸汗水与冰冷铁锈混合发酵而成的、厚重而压抑的沉闷气味。那废弃的鞍马表面早已龟裂,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运动服上还残留着早已干涸的盐渍,生锈的哑铃和杠铃片堆在角落,如同沉默的墓碑,将这片空间与外界彻底隔绝。
光线,是这里的稀客。它只能从高处唯一一扇蒙尘的小窗艰难挤入,在空气中划出无数道看得见的、缓慢漂浮的尘埃轨迹,却吝于给予任何一丝一毫的温暖。
一个完美的、与世隔绝的私人刑场。
相田绘里奈对“忍耐”这个词汇,感到一种发自生理的厌恶。
已经好几天了,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无趣的日常让她感到烦躁。她需要一场即兴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狩猎”,来抚平内心那份对“支配”的渴求。
而田中阳一,是她目前唯一感兴趣的猎物。
“田中君,可以麻烦你来后台储藏室,帮我搬一下器材吗?学生会要用的。”她用一贯的、温和有礼的语气发出邀请,没有人能从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看出任何异样。
阳一没有拒绝的资格。
渡边美优则以“要为绘里奈大人记录下这英姿飒爽的一刻”为名,兴致勃勃地举着手机跟了过来,那副雀跃的样子,仿佛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
储藏室那扇厚重的铁门在阳一的身后缓缓关上,沉重的门板与门框撞击,发出一声“砰”的闷响。
这声音,是这场私人审判开始的法槌。
也宣告了阳一今日份的地狱,正式开幕。
绘里奈没有一句废话。
在门被关上的瞬间,她那穿着黑色乐福鞋的脚便以一种优雅而精准的轨迹抬起,毫不留情地踹中了阳一的膝弯。
力道并不算大,却恰到好处地击溃了他身体的平衡点。
阳一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双膝狠狠地砸在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那薄薄的校服裤根本无法提供任何缓冲,无数细小的沙砾与粗糙的地面纹路,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膝盖骨。剧痛瞬间从接触点炸开,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站起来。”绘里奈的声音依旧平缓悦耳,如同在邀请他共进一场精致的下午茶。
阳一强忍着膝盖上传来的火辣痛感,双手撑住满是灰尘的地面,试图遵从这个听起来无比正常的命令。他的手臂因为屈辱和恐惧而轻微发抖,肌肉紧绷,正要发力将身体撑起。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每一次的折磨,都遵循着相似的、充满仪式感的剧本。
就在他双手刚刚撑实的瞬间,另一道黑色的影子,轻盈地、如同舞蹈演员一个精准的落步般,落在了他的右手手背上。
是绘里奈的脚。
那双纤尘不染的、价值不菲的Salvatore Ferragamo黑色乐福鞋,就这样轻飘飘地踩住了他的手。
力道不大,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试探。
但阳一的身体却因为这轻微的、预示着后续酷刑的触碰,而剧烈地一颤。他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那是野兽在被天敌触碰后,最本能的恐惧反应。
“呵呵……”
绘里奈对阳一的反应感到非常愉悦,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轻笑,那笑声在这空旷的储藏室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
站在一旁的渡边美优立刻抓住了这个时机,将手机镜头对准了这充满支配与屈服意味的一幕,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开始了她的现场解说。
“啊……绘里奈大人,真是毫不留情呢。大家快看,阳一君痛苦的样子,是不是也别有一番美感呢?明明脸都痛到扭曲了,可还是这么好看。这副表情,就算打赏一百万都不为过哦。”
她的话语,像是一道开关。
绘里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
她踩着阳一右手手背的脚缓缓抬起,又一次落下。
这一次,落点精准无比,重重地踩在了他另一只手的五根手指上。
剧痛!
阳一感觉自己的五根手指仿佛被铁钳夹住,全身的神经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而疯狂尖叫。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绘里奈将全身的重心,都缓缓地、残忍地转移到了那只脚上。然后,她开始用那坚硬的皮革鞋跟,以一种充满节奏感的、优雅而冷酷的方式,来回旋转、碾磨。她甚至开始在嘴里轻轻哼唱起一支不知名的、节奏舒缓的华尔兹舞曲,脚下的动作,竟然与那无声的旋律完美契合。
“咯……咯吱……”
那是鞋跟与指骨摩擦、挤压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骨节在坚硬的鞋跟与冰冷的水泥地之间被反复挤压,那种钻心刻骨的剧痛,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疼痛范畴,变成了一种仿佛要将灵魂都一同碾碎的、持续不断的酷刑。
阳一的身体因为这无法忍受的剧痛而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条被电击后抛上岸的鱼,每一次弹动都充满了绝望。他的额头瞬间渗出大片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与地上的灰尘混在一起,变成一道道肮脏的泪痕。他的嘴巴无声地张大,拼命地想要呼吸,却只能吸入这片空间里那沉闷而令人窒息的空气。
他想把手抽回来,想蜷缩起身体,想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来宣泄这地狱般的痛苦。
但他不能。
他知道,任何形式的反抗,都只会换来更漫长、更可怕的折磨。
所以他只能承受,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去承受这份仿佛永无止境的酷刑。疼痛感太过强烈,反而让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绘里奈的鞋跟正精准地对准他的中指指节,那里的痛感最为尖锐,像一个钻头,正试图钻穿他的骨髓。
为了逃避这无法忍受的痛苦,他的意识开始漂离。他强迫自己去看地面上的一道裂缝,去数裂缝里有多少灰尘,去追踪一只正在角落里缓慢织网的蜘蛛……
可是,不行。
那从指尖传来的、潮水般一波高过一波的剧痛,轻易地就摧毁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母亲临终前的画面,她那双干枯瘦弱的手,曾经是那么温暖地包裹着自己的手,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而现在,这双手……正在被一个少女用昂贵的鞋子,当成玩具一样,优雅地碾碎。
一股混杂着背叛誓言的羞耻和无能为力的狂怒,狠狠地灼烧着他的心脏。
绘里奈似乎很享受脚下这具身体的颤抖,她停止了碾磨,却并未将脚移开,只是保持着将他手指踩在脚下的姿态。她居高临下地欣赏着阳一那张因痛苦而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
“田中君,你看,你的手在发抖呢。真有趣。”她的声音轻柔,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阳一早已崩溃的神经。
阳一紧紧咬着牙,下唇被咬出一道血痕,铁锈般的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不敢把手抽回来,他知道,一旦他做出任何退缩的举动,等待他的将是更可怕的报复。他只能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雕像,任由那只黑色的乐福鞋,将他的尊严和肉体一同踩在脚下。
看着他这副顺从又痛苦的模样,绘里奈眼中的愉悦感更盛了。她似乎觉得单纯的碾压已经不够有趣,于是,她将踩着他手指的脚猛地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地跺了下去!
咚!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节被冲击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脆响,在空旷的储藏室里炸开。
“啊——!”
这一次,阳一再也无法抑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的手背瞬间红肿起来,五根手指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在剧痛中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他感觉自己的指骨仿佛已经被这一脚彻底跺碎了。
绘里奈病态地迷恋着他这副表情。她会耐心地等待,等待阳一手上的剧痛稍微缓解一丝,等待他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五官稍稍放松,等待他眼中那份以为酷刑已经结束的、短暂的茫然。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
咚!
又是一记毫不留情的、精准的跺踩!
阳一的表情,从那瞬间的茫然,再次凝固成因为新一轮剧痛而产生的、更加剧烈的扭曲。这种从短暂的希望瞬间坠入更深绝望的循环,让绘里奈感到一种极致的、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她像一个乐此不疲的孩子,在玩弄着一个有趣的、会发出悲鸣的玩具。一次,又一次。沉闷的跺踩声和阳一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交织成一曲独属于她的、残忍的乐章。
绘里奈似乎对美优刚才的解说很满意,她微微侧过头,给了美优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抬起另一只空闲的脚,准备去“安抚”一下阳一那张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的、却依旧不失俊美的脸颊。
然而,由于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单脚的鞋跟上,她的身体有了一瞬间的、极其细微的晃动。
就是这左右两下不经意的摇晃,让她踩着阳一手指的鞋跟,如同最残酷的刑具,将他的指骨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狠狠地碾压撕扯!
“呜呃——!”
痛苦在这一瞬间几何倍数地增加了。
如果说刚才的疼痛是钻头,那么现在,就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钳,在他的骨头上疯狂地搅动。
阳一再也无法抑制,一声撕裂般的、混杂着痛苦与绝望的悲鸣,从他喉咙的最深处硬生生挤了出来。
这声悲鸣非但没有让绘里奈停下,反而让她脸上绽放出更加灿烂的笑容。她似乎对这个新出现的“音符”极为满意。她稳住身形,将那只空闲的脚缓缓伸出,用那坚硬的鞋跟,在他的脸颊上,一下、一下地,如同在测试一块上好的璞玉的质地般,来回刮擦着。
坚硬的皮革鞋跟划过娇嫩的皮肤,传来火辣辣的痛感。阳一闻到的不是浓烈的脚臭,而是一种混合了高级皮革保养油、鞋底微尘的土腥味以及绘里奈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白茶香水的、冰冷的清香。
这种“洁净”与“残酷”的极致组合,比纯粹的污秽更能摧毁人的精神。
他下意识地,将脸向旁边偏了一下。
就是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躲闪动作。
这个动作,让绘里奈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在她看来,这是对她“作品”的亵渎,是对她权威的挑战。这完美的乐章中,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杂音。
她抬起的脚没有任何预兆,用鞋跟狠狠地、报复性地踹在了他的额头上。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阳一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绘里奈并没有就此罢休。她用鞋尖轻巧地踩住阳一那只早已红肿不堪、不停颤抖的手,将它死死地钉在地上,然后,她缓缓地蹲下身子。
她的脸,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了阳一。那张平日里看起来如同天使般圣洁无瑕的脸庞,此刻在他那因剧痛而模糊的视野里,却散发着比恶魔更令人恐惧的冰冷。他能闻到她呼吸中那淡淡的、优雅的茶香,更能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只有纯粹的、如同在欣赏一件物品般的审视。
她伸出手,用纤细的手指捏住阳一的下巴,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的下颌骨捏碎。她强迫他抬起头,与她那冰冷的视线对视。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阳一的脸上。
他被打得头脑发昏,耳边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那份被彻底碾碎的屈辱。
“你刚才……是在躲吗?”绘里奈的声音很轻,却像无数根冰针,扎进他的耳朵里,“我用鞋跟抚摸你的脸,是你的荣幸。你居然敢躲?”
她的手指更加用力,阳一感觉自己的下巴快要脱臼了。
“是不是忘记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嗯?器物?”
说完,她松开手,优雅地站起身,仿佛刚才那个施暴的人不是她一样。然后,她抬起脚,用穿着乐福鞋的鞋尖,毫不留情地一脚一脚,狠狠地踹在阳一的胸口、腹部。
“砰!砰!砰!”
每一脚都势大力沉,阳一像一个破败的沙袋,被踹得在地上翻滚,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蜷缩起身体,徒劳地保护着自己的要害。
绘里奈似乎对这种单调的踢打感到了厌倦。她停下脚,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像条垂死蠕虫般的阳一,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病态的、满足的微笑。
她走上前,抬起那只黑色的乐福鞋,重重地踩在了阳一躺在地上的脸颊上。
她的鞋跟,死死地抵住他的颧骨。
然后,她开始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缓缓地旋转,碾压。
阳一感觉自己的脸骨都要被这坚硬的鞋跟钻穿了,剧烈的疼痛和窒息般的压迫感让他眼前发黑。他能闻到鞋底那股皮革和灰尘的味道,能感觉到鞋跟的边缘,正在他脸上刻下屈辱的印记。
储藏室那扇沉重的铁门,不知何时,被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门外,光线从她身后照进来,让她整个人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剪影。
是铃木亚纪。
被老师派来取器材的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一头撞进了这地狱般的场景里。
她的目光,与被踩在脚下,脸上满是痛苦与屈辱的阳一那双充满血丝和泪水的、彻底失去焦距的绝望眼眸,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第十二章
储藏室门外那道瘦削身影的仓皇逃离,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铃木亚纪的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爬出来的。
胃里像是被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混杂着铁锈和腐烂物的腥臭,疯狂地翻江倒海。她甚至来不及分辨方向,只是遵循着求生的本能,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冲去。
学校的走廊在她的视野里扭曲、拉长,变成一条没有尽头的、光怪陆离的隧道。两旁的窗户透进来的夕阳,不再温暖,而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
她什么都听不见,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如破旧风箱般的喘息,以及心脏擂鼓般狂乱的撞击声。
终于,她看到了洗手间的标志。
“砰”的一声,亚纪用肩膀撞开门,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瘫软进去,后背紧紧贴住冰冷的瓷砖墙壁,才勉强没有滑倒在地。
她俯下身,双手撑着冰凉的洗手池边缘,剧烈地干呕起来。
“呕……呕……”
然而,空空如也的胃里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不断上涌,灼烧着她的喉咙,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那地狱般的一幕,如同被烧红的烙铁,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回放。
她看到的不是霸凌。
那是一场……捕食。
一场由两个美丽、优雅,如同神话中走出的怪物,主导的、充满了仪式感的捕食。
渡边美优那带着甜美笑意的声音,相田绘里奈小姐那冰冷如雪的眼神,还有她们脚下那个蜷缩成一团,连呼吸都带着罪恶的、破碎的“玩具”。
最让她无法呼吸的,是田中阳一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
在那双曾经如同盛夏晴空般明亮的眼睛里,她看到的不是愤怒,不是怨恨,甚至不是哀求。
那是一种……混杂了祈求与下一秒更深沉绝望的……死寂。
仿佛在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也要……
那眼神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亚纪的心脏,然后被猛地旋转、搅动,将她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伪装搅得粉碎。
水龙头被她用颤抖的手拧到最大,冰冷的自来水哗哗作响,像是要淹没这世间一切的声音。
亚纪将自己的脸埋进水流中,拼命地、反复地用冷水拍打着自己的脸颊,皮肤被冻得发麻、刺痛。她想用这种方式,冲刷掉脑海里那个该死的眼神,冲刷掉自己身上沾染上的、属于“怪物”的气息。
可是没用。
无论她怎么冲洗,那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拖入那片无尽的黑暗。
她不是怪物。
她和她们不一样!
她只是……只是为了活下去。
对,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亚纪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滋生。
她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身体因为恐惧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她才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木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眼圈通红的脸。
那张脸上,写满了恐惧,也写满了……狼狈。
从那天起,铃木亚纪开始了一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卑微而胆怯的“赎罪”。
这不是出于纯粹的正义或同情。
这是一种自私的、绝望的“切割”。
她要在潜意识里拼命地告诉自己:“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是怪物。”
她的补偿行为,隐秘得如同阴沟里的老鼠。
放学后,她会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确认田中阳一因为要去打工而还未收拾书包。她会像做贼一样,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座位旁,心脏因为紧张而快要跳出胸膛。
她飞快地从书包里拿出一瓶刚从自动贩售机买的、还带着冰凉水汽的牛奶,迅速塞进他桌肚最深处,那个不刻意去摸就绝对发现不了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脸颊涨得通红,头也不回地飞奔出教室,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又或者,在走廊上与阳一擦肩而过时,她会假装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一盒崭新的、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创可贴就会从她的口袋里“不小心”滑落,刚好掉在他的脚边。
她绝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只是红着脸,加快脚步,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每一次偷偷地塞进一瓶牛奶,每一次“不小心”掉落一盒创可贴,都像是她对自己那早已污秽不堪的灵魂,进行的一次卑微的、无声的、充满了自我安慰的救赎。
然而,这份带毒的慈悲,对于早已习惯地狱的田中阳一而言,却是一种比酷刑更残忍的试探。
他的世界里,早已不存在“善意”这个词汇。
所有反常的现象,都必然指向一个早已预设好的答案——陷阱。
第一次,在鞋柜里发现那瓶多出来的牛奶时,他愣了一下。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牛奶里被下了泻药?还是某种会让人浑身发痒的药水?或者,这只是一个前奏,等他喝下去之后,诗织大人她们就会带着相机出现,拍下他狼狈的样子?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瓶牛奶拿了出来,径直走到了教学楼大厅的失物招领处,将它放在了台子上,然后转身离开,整个过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第二次,在座位底下看到那盒滚落的创可贴时,他甚至连腰都懒得弯。
又是新的把戏吗?创可贴上涂了强力胶?还是里面藏着针?
太无聊了。
他看都没看,只是在起身离开时,用穿着室内鞋的脚尖,轻轻地、仿佛在踢开一块碍事的石子,将那盒创可贴拨到了墙角。
他就像一只在陷阱遍布的丛林里艰难求生的困兽,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任何一丝不属于这片黑暗森林的气味,都会让他竖起全身的尖刺。
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因为一次错误的信任,代价可能是他根本无法承受的、新的地狱。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单方面的给予和无情的拒绝中,一天天过去。
直到那天深夜。
佐井梨香的公寓,如同一个精致而冰冷的牢笼。
阳一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堪堪照亮桌上摊开的参考书,将他瘦削的身影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巨大而扭曲的黑影。
空气中,隐隐飘来隔壁梨香房间里传出的、她沐浴后高级香皂的清冷气息。那股“洁净”的味道,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的神经,与他此刻身体的伤痛和内心的污秽,形成了最尖锐、最讽刺的对比。
白天在学校承受的“游戏”,与晚上回到公寓后,梨香那精准而冷静的“校准”,让他的精神和肉体都濒临极限。
手腕上被绘里奈小姐用鞋跟碾压过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额角被美优同学用圆规扎出的那个小血洞,已经结了痂,却在一下一下地、随着心跳的节奏,传来钻心般的刺痛。
头痛欲裂。
他死死地盯着书本上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公式,大脑却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一片空白。
不行……必须想起来……
这是唯一的路了……妈妈……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向书包的外侧口袋,想找一张纸巾擦一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指尖触到的,却不是纸巾柔软的质感,而是一个被纸巾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坚硬的小东西。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陷阱……终于来了吗?
是窃听器?还是某种……更恶劣的东西?
他的心脏狂跳,呼吸都停滞了。
过了许久,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颤抖的手,将那个小东西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一层,又一层。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层包裹的纸巾,仿佛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最后,暴露在灯光下的,是两粒用银色铝箔纸独立包装的、最普通不过的止痛药。
阳一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他先是惊恐。
然后是茫然。
他将那两粒药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
是毒药吗?
不像。
这是日本最常见的非处方止痛药,包装上没有任何被动过手脚的痕迹。
可……为什么?
是谁?
为什么要给他这个?
一个念头,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入他那早已麻木的脑海。
那瓶牛奶……那盒创可贴……
原来……不是陷阱?
原来……是真实的?
当这个结论,在他心中被最终确认的那一刻,一股比任何酷刑都更加剧烈、更加残忍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感动。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的、无法抑制的、滔天的“怨恨”。
为什么?
他无声地在心中嘶吼着。
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已经习惯了黑暗,在我已经用麻木和屈辱为自己筑起了坚硬的壁垒,在我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人之后……你非要,非要点亮这么一根该死的、微弱的火柴?!
你不是在拯救我!
你是在提醒我!提醒我曾经也见过光明!
这该死的微光,非但没有照亮我前方的路,反而让我更加清晰地看清了,我身处的这座地狱,是何等的深邃,何等的肮脏,何等的……绝望!
他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只是将那两粒小小的药片死死地攥在手心,坚硬的铝箔纸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渗着血丝的月牙印。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身体,因为压抑着那股巨大到足以将他撕裂的悲恸,开始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下,又一下。
仿佛一座即将崩塌的堤坝,在洪流的冲击下,发出最后的、无助的悲鸣。
这该死的、温柔的慈悲,比高坂诗织的鞋底,比佐井梨香的藤条,比这世间所有的酷刑……都更让他痛苦万分。
是谁?
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再给我这些东西了……
求你了……
让我安安静静地、烂在这个地狱里,不好吗?
你为什么要来提醒我……
我……曾经是个人……
第十三章
早乙女玲奈,这位人心的观察者,早已剖析了铃木亚纪内心所有的秘密。阳一身上偶尔出现的、不属于她们任何人的卡通创可贴,成了最直接的罪证。
一场由玲奈精心导演,由诗织亲自执行的审判,即将拉开帷幕。
放学后的铃声,如同敲响了另一个世界的钟摆。喧闹的人潮褪去,教学楼逐渐陷入沉寂,只剩下夕阳用它那糜烂的、不祥的橘红色光芒,为走廊镀上一层虚假而温暖的金边。
铃木亚纪正在收拾书包,动作有些迟缓。储藏室里那一幕带来的冲击,余波至今仍在她的四肢百骸里震荡,让她像个提线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僵硬而迟钝。
“亚纪,”一个如同春日溪流般温柔悦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能来一下吗?有悄悄话想和你说哦。”
亚纪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她回过头,看到了早乙女玲奈那张完美无瑕的、永远挂着和煦微笑的脸。
是玲奈大人。
在亚纪眼中,玲奈大人和诗织大人、绘里奈大人她们不一样。她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也从未亲手参与过那些……过分的“游戏”。
她就像圣母一样。
亚纪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受宠若惊的暖意。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甚至忘记了去问是什么事。
玲奈的笑容更深了,她自然而然地走上前,亲昵地挽住了亚纪的手臂。那只手柔软而温暖,带着高级护手霜的淡淡香气,让亚纪那颗因为恐惧而冰冷了一天的心,都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暖流。
“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吧。”玲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分享秘密般的亲昵。
亚纪被她挽着,半推半就地走出了教室。她们没有走向楼下,反而朝着教学楼的顶端走去。通往天台的楼梯间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铁锈的味道。每上一层台阶,外界的喧嚣就远一分,亚纪心中的不安就莫名地多一分。
风声,开始在耳边呼啸。
玲奈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发出“吱呀”怪响的铁门。
瞬间,整个世界豁然开朗。
无人的天台,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舞台。夕阳正将半边天空都烧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给教学楼的边缘、给冰冷的铁丝护网、给她们二人的身上,都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
风很大,肆无忌惮地吹刮着,将亚纪的校服裙摆吹得猎猎作响,也将栏杆吹出呜呜的、如同鬼魂悲鸣般的声响。这风声,像是在为一场即将上演的献祭仪式,奏响了凄厉的序曲。
这里是学校的最高处,也是离地面最远的地方。站在这里,脚下是坚硬冰冷的水泥地,四周是高高的、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整个空间像一个巨大的、无处可逃的囚笼。远处的城市,在血色的夕阳下变成了一片沉默的剪影,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玲奈挽着亚纪,将她带到了天台最中央,那个最空旷、最孤立无援、最无处可逃的位置。
然后,她松开了手。
亚纪手臂上那份柔软的温暖骤然消失,被天台冰冷的、带着杀意的风瞬间取代。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有些不安地看向玲奈。
玲奈依旧微笑着,那笑容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诡异。她歪了歪头,用一种最天真、最无辜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最致命的判词:
“亚纪,你最近好像很关心田中君呢。我看到他用的创可贴,是你最喜欢的那款卡通样式哦。”
话音落下的瞬间,亚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从地狱深处伸出的、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瞬间冻结。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有风声在疯狂地呼啸。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想要否认,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一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怎么会……玲奈大人怎么会知道……
就在她那双因为极致惊恐而瞪大的眼睛里,天台另一侧,巨大水塔的阴影中,缓缓地走出了三个人影。
高坂诗织,相田绘里奈,渡边美优。
她们如同从地狱深处召唤出的使者,迈着优雅而从容的步伐,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诗织的笑带着残忍的甜美,绘里奈的笑冰冷而漠然,美优的笑则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兴奋。
她们呈一个完美的半圆形,缓缓地、一步步地向亚纪逼近,将她所有的退路,都彻底封死。
完了。
这个词,如同丧钟,在亚纪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瘫倒在这冰冷的、如同刑场般的水泥地上。
诗织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发作,那双茶褐色的、如同猫科动物般的眼睛,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吓得浑身发抖、面无血色的“猎物”。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被亲手打碎的、有趣的展品。
她伸出修长的、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用指尖,轻轻地、带着一丝怜悯和玩弄般地,抬起了亚纪的下巴,强迫她那张早已失去血色的脸,与自己对视。
诗织的指尖很凉,触感光滑,像一块上好的美玉,却带着一种非人的、让人从心底发寒的冰冷。
亚纪被迫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美得如同人偶般的脸,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恶意。
“铃木同学,”诗织的声音甜美得如同蜜糖,却让亚纪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过一样,浑身僵硬,“你是在……同情我的‘宠物’吗?”
诗织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亚纪那双因为紧张而死死攥住校服裙角、指节都已发白的手上。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仿佛情人间的爱抚般,握住了亚纪的手腕。
亚纪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亚纪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缠住了,那看似轻柔的握力,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让她动弹不得。
诗织的语气,突然变得无比冰冷,那份甜美的伪装瞬间褪去,露出了底下淬了毒的、锋利的本质。
“还是说,铃木同学也想体验一下,被绘里奈用鞋跟一下一下跺在身体上,在绘里奈酱脚下翻滚哀嚎的感觉么?”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亚纪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不是一句简单的威胁。
那是一幅……具体的、动态的、充满了声音和画面的酷刑图。
亚纪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那样的场景:相田绘里奈那双穿着精致皮鞋的脚,抬起,然后用那坚硬的鞋跟,对准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毫不留情地踩下去。
她仿佛能听到自己骨头被踩踏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闷响声。
她仿佛能感受到那股从身体各处传来,顺着神经一路烧到大脑的、无法想象的剧痛。
“不……不要……”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因为这具体的、可想象的酷刑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诗织似乎对她这副恐惧到极致的反应极为满意,她嘴角的笑容,扩大了。
她松开亚纪的手腕,身体微微前倾,将那涂着艳丽唇膏的嘴唇,凑到了亚纪的耳边。
一股混合了高级香水和少女体香的、甜美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亚纪。但这股香气,却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个充满了毒虫的、密不透风的盒子里。
诗织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声音,轻柔地说道:
“还是说……你也想尝尝,我脚趾缝里,那种混杂了汗水和灰尘的味道?”
“那可是我的‘宠物’,每天都要乞求、哭喊着,才能得到的‘恩赐’哦。”
轰——
这句轻柔的耳语,比刚才那句威胁,更具毁灭性。
它像一把烧得滚烫的、肮脏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亚纪的灵魂上,将她那点可怜的、仅存的尊严和侥幸,彻底烧成了灰烬。
那不仅仅是羞辱。
那是一种具体的、能引发强烈生理不适的感官攻击。
亚纪的胃里又开始疯狂地翻搅。她可以想象到,高坂诗织大人那双穿着昂贵的Prada黑色厚底乐福鞋的、白皙的脚,被包裹在不透气的皮革里一整天后,脱下鞋时会散发出怎样的气息——
混合着高级皮革本身的味道、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香水尾调、以及少女汗液在密闭空间里发酵后产生的、带着微酸与咸湿的、极度私密的味道。
那种味道,此刻仿佛已经钻进了她的鼻腔,钻进了她的喉咙,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干呕。
这种想象,比直接看到那双脚,更让她感到恶心、恐惧、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诗织直起了身,退后了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她脸上的表情,像一个仁慈而悲悯的女王,正在给予一个罪无可赦的罪人,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台上。
“是成为下一个被踩在脚下的玩具……”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水塔阴影。亚纪知道,阳一就在那里,像一件等待被使用的道具。
“还是……亲手证明,你和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选择?
不,这不是选择。
这根本不是选择。
亚纪呆呆地站在原地,天台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像一团纠结的、毫无生气的枯草。
诗织给出的两条路,在她眼前展开。
一边,是确定的、可预见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地狱。她会变成下一个田中阳一,她的手指会被碾碎,她的尊严会被践踏,她会被迫去品尝那些让她光是想象一下就想呕吐的东西。她会失去一切,变成一件会呼吸的、任人玩弄的垃圾。
另一边……
另一边是什么?
是出卖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可笑的良知,是亲手将屠刀挥向那个她曾经给予过一丝同情的少年,是彻底变成自己最恐惧、最厌恶的那种“怪物”。
然后,换取苟延残喘的资格。
她站在悬崖边,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熊熊烈火。
溺水般的绝望,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
她那点自以为是的、微不足道的善意,在这些真正的、以玩弄人心为乐的怪物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致命。
她终于明白了。
在这里,善良,是最没用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原始、最野蛮的野兽,在她冰冷的、几乎停止思考的脑海中,发出了最后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活下去。
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要活下去。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诗织。
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曾经还残留着一丝天真和恐惧的眼睛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绝望的平静。
站在一旁的早乙女玲奈,脸上依旧挂着那完美的、仿佛在为亚纪的处境感到担忧的、悲天悯人的微笑。
但她的内心,却被一种发现了新剧情的、导演般的兴奋感,彻底填满了。
太有趣了。
一个共犯的动摇,一场背叛的审判,以及……即将到来的、被迫的堕落。
亚纪那点微不足道的、愚蠢的善良,在她看来,不过是她献给诗织的、能让这场早已有些乏味的游戏,变得更加波澜壮阔的、最完美的“祭品”。
她已经开始期待,这只被逼入绝境的小白兔,将会如何颤抖着,挥舞起屠刀了。
而高坂诗织,她享受着这场审判。
亚纪的恐惧,是她权力最直观、最清晰的体现。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驯兽师,用最精准的语言作为鞭子,一步一步地、有条不紊地,击溃着亚纪的心理防线。
她并不真的想立刻把亚纪变成玩具,那太无趣了。
她更享受的,是亲手将一个所谓的“好人”,改造成一个“恶魔”的过程。
这种感觉,比单纯地折磨阳一,更能满足她那种如同“造物主”般的、至高无上的支配欲。
风,依旧在悲鸣。
夕阳,流淌着最后的血。
审判,已经结束。
而一场更残忍的献祭,才刚刚开始。
第十四章
放学后的天台,空旷得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舞台。夕阳已沉下一半,天空被烧灼成一片不祥的紫红色,浓稠得如同尚未凝固的血。狂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它肆无忌惮地呼啸着,将亚纪的裙摆和头发吹得疯狂舞动,也从她脸上,带走了最后一丝血色。
田中阳一,作为这场“加冕礼”唯一的祭品,早已被绘里奈和美优“请”了上来。他静静地站在天台中央,背对着血色的夕阳,沉默得像一尊等待被献祭的石雕。
诗织给出的选择,如同两把抵在她喉咙上的刀,一把冰冷,一把滚烫,但最终都通向死亡。为了在那片深不见底的绝望中抓住一根稻草,铃木亚纪必须亲手献上自己的“投名状”。
这场由她亲手施行的、对阳一的第一次公开惩罚,既是她向诗织团体宣誓效忠的仪式,也是她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堕入深渊的开始。
她不知道,阳一那即将到来的痛苦,会意外地成为唤醒她内心恶魔的钥匙。
亚纪在诗织、绘里奈、美优三人冰冷的注视下,一步,又一步地,走向阳一。
她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天台的风很大,吹得她的身体摇摇欲坠,也吹得她的大脑一片冰冷。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三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像三支精准的箭,牢牢地钉在她的后背上,催促着她,审视着她,嘲笑着她。
阳一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线上,仿佛这座天台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越是这样平静,亚-纪内心的恐慌就越是像野草般疯长。
她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停下脚步。
她颤抖着,慢慢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许久,仿佛有千斤重。理智在她脑海中疯狂地尖叫,让她快跑,让她停下。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这个即将到来的动作。
但是,她不能。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几道视线已经带上了不耐烦的寒意。如果她现在停下,那么接下来,承受这一切的,就会是她自己。
她猛地闭上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一巴掌狠狠地、不留余力地甩在了阳一那张依旧俊美的脸上!
“啪——!”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空旷的天台之上突兀地回响,刺耳得像是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打碎的声音。
那是某种仪式完成的信号。
阳一的脸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乌黑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一道清晰的、带着指痕的红印,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迅速地浮现出来,显得触目惊心。
但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刚刚那一巴掌,只是被风吹了一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亚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右手的手心火辣辣地疼,那股力道仿佛反弹到了她自己身上。她睁开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惊恐地看向阳一。
阳一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用那双早已被痛苦和绝望填满的、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亚纪。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惊讶。
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麻木。
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正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的垃圾。
这麻木,像一根最尖锐、最冰冷的冰锥,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亚纪那脆弱不堪的自尊心!
他凭什么?
凭什么被我打了,还能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凭什么……还在用这种方式,俯视着我?
一股混杂着自卑、愤怒与被彻底无视的屈辱火焰,在她心中轰然一声,彻底爆燃!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倒流,所有的理智都被这股火焰烧成了灰烬。
“你那是什么眼神!”
亚纪失控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给我跪下!吻我的鞋尖!现在!立刻!”
她需要一个更强烈的、更能证明自己“权威”的服从姿态,来填补内心的巨大恐慌,来扑灭那股灼烧着她的、被无视的屈辱。
阳一依旧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她,嘴唇死死地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那是他面对这个曾经给予过他一丝微末善意的女孩,最后、也是唯一的抵抗。
但这无声的、倔强的抗拒,在亚纪眼中,却成了最直接、最不可饶恕的挑衅!它彻底点燃了她心中那早已被恐惧和屈辱浸透的炸药桶。
“我让你跪下!”
亚纪疯狂地嘶吼着,她抬起那只穿着廉价白色帆布鞋的脚,不再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含着满腔的怨恨与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用尽全力,一脚踹在了阳一的胸口上!
“砰!”
沉闷的、肌肉与骨骼被撞击的声音。
阳一应声倒地,瘦削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枯叶,毫无反抗之力。他的背部重重地撞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了真实痛感的闷哼。
“呃……”
就是这一声!
这一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的、再也无法压抑的、真实的痛苦回响!
它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亚纪身体里某个被锁死了许久的、黑暗的开关。
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电流般酥麻的、掌控他人生死的权力快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一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恐惧、不安与迟疑,蛮横地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原来……让他痛苦,是这种感觉。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那只刚刚施暴的、还保持着踢踹姿势的脚,又看了看地上因为剧痛而蜷缩成一团的阳一。
她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听到他无法抑制的呻吟,那份被无视的屈辱感,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她感到眩晕的、病态的兴奋与满足。
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上勾起一个扭曲而怪异的弧度。
原来……让太阳发出悲鸣,是这种感觉。
原来,折磨这个曾经让她连仰望的勇气都没有的人,是这么……这么有趣的一件事。
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发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玩具。那双因为恐惧而瞪大的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一种贪婪的、残忍的、初尝禁果后兴奋不已的光芒。
她体内的野兽被唤醒了。
她一步步地、如同梦游般地走向那个蜷缩在地上,试图保护自己要害的身体。
她抬起脚,不再是为了完成任务,不再是为了宣泄屈辱,而是纯粹地、发自内心地、想要看到更多,听到更多。
“砰!砰!砰!”
她开始用穿着帆布鞋的脚,一下,又一下,发泄似的、毫无章法地踢踹着阳一蜷缩起来的身体。
她踢着他的后背,踢着他的腰侧,踢着他的大腿。
廉价帆布鞋的鞋底,和阳一那虽然单薄但依然坚韧的身体接触,发出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声响。
“呃……嗯……”
阳一紧紧地抱着头,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每一次踢踹,都让他发出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呻吟。他没有求饶,因为他知道那只会让施暴者更加兴奋,他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承受着这毫无道理的暴力。
亚纪看着他在自己的脚下,像一只被踩烂的虫子一样无力地翻滚,听着他那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的哀求般的呻吟,她感觉自己仿佛打开了人性最深处那扇黑暗的大门。
门后,是无尽的、令人沉醉的权力深渊。
她的每一次踢踹,都像是在发泄她十几年人生中积累的所有自卑与不满。
这一脚,是为了那些永远买不起的、昂贵的衣服和包包!
这一脚,是为了那些她永远也无法融入的、华丽的社交圈!
这一脚,是为了她那普通的家境和不起眼的外貌!
这一脚,是为了过去那个只能在远处偷偷仰望他,连和他说话都会脸红心跳的、懦弱的自己!
而现在,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太阳”,就在她的脚下,因为她的动作而痛苦呻吟!他的痛苦,成了她确认自身“存在”与“力量”的唯一证明!
站在一旁的诗织和绘里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如同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诞生的微笑。渡边美优则在兴奋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亚纪的这份狠辣,似乎比她更“真实”,更“纯粹”。
她们的目光,成了亚纪表演的催化剂。
她踢得更用力了,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怨气,都通过鞋底,传递到阳一的身体里。
风,依旧在天台上悲鸣。
夕阳,流淌着最后的血。
审判已经结束,一个名为“铃木亚纪”的共犯,在此刻,戴上了属于她的、用他人痛苦铸就的、漆黑的王冠。
而这场更残忍、更漫长的献祭,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十五章
自从天台那次之后,铃木亚纪变了。
某种曾经被她死死压抑在体内的东西,像是破土而出的黑色藤蔓,开始疯狂地、贪婪地缠绕住她的心脏,并从那里汲取着让她感到战栗的、前所未有的养分。
恐惧依然存在,但它不再是亚纪行为的唯一准则。
它变成了一种背景音,一种时刻提醒她“决不能再回到过去”的警钟。而在这种恐惧之上,一种更强烈、更具诱惑力的情感占据了主导——那就是,将他人痛苦握于掌中的、如同神明般的权力快感。
她上瘾了。
就像一个初尝禁果的瘾君子,她病态地迷恋上了那种感觉。
田中阳一的痛苦,成了她在这个精英云集的、让她感到窒息的校园里,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坐标。他越是痛苦,她就越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强大”。他的每一次呻吟,每一次屈辱的颤抖,都能让她从诗织和绘里奈那里,换来一个赞许的、带着玩味笑意的眼神。
那些眼神,是她在这个团体里赖以为生的“积分”,是她摆脱“无名氏”身份、获得“地位”的唯一货币。
为了赚取更多的“积分”,为了巩固自己这摇摇欲坠的、刚刚获得的“地位”,亚纪像一个急于在舞台上证明自己的新演员,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主动、积极地投入到对阳一的日常霸凌中。
她不再满足于跟在后面附和,不再满足于被动地执行命令。
她要主动出击。
她要创造“惩罚”的机会。
她要用更直接、更不加掩饰的残忍,来向这个小小的王国里真正的女王们,献上自己的“投名状”。
午休的铃声,像是一声发令枪。
教室里瞬间变得嘈杂起来,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拿出各自精致的便当,嬉笑声、交谈声,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而田中阳一,则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幽灵,默默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
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今天的午餐——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从便利店买来的最廉价的红豆面包。
这就是他今天唯一能果腹的食物。
自从沦为“器物”,被佐井梨香“圈养”之后,他虽然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住所,但依然食不果腹。佐井梨香从不会在食物上为他花费多余的一分钱。
他看着手中的面包,用力地咽了口唾沫,然后缓缓地撕开包装袋。
面包那廉价的、带着防腐剂味道的香气,此刻对他而言,却是世界上最诱人的美味。
就在他准备将这来之不易的食物送入口中时,一道阴影笼罩了他。
铃木亚纪不知何时,已经俏生生地站在了他的课桌前。
她的脸上,挂着一种天真而残忍的、孩童般的微笑。
阳一的身体瞬间僵硬,握着面包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他低下头,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变成一团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的空气。
但亚纪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在吃午饭吗?田中君。”她的声音甜美,却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阳一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看起来很好吃呢。”亚纪笑着,然后,她毫无征兆地伸出手,一把从阳一手中抢走了那个面包。
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阳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乞求。那是他的午饭,是他支撑着下午去打工的全部能量来源。
但亚纪只是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然后,她做了一个让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
她将那个还带着阳一体温的面包,随意地、如同扔垃圾一般,扔在了满是灰尘的、被人踩踏了无数次的教室地板上。
面包在地上滚了两圈,沾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灰黑色的尘土。
紧接着,亚纪抬起她那只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用鞋尖,准确地、死死地踩在了面包的正中央。
她甚至还用力地碾了碾。
柔软的面包瞬间被压得扁平,里面的红豆馅被挤了出来,和鞋底的灰尘、地上的沙砾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滩令人作呕的、模糊的暗红色。
整个教室,在这一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兴奋与好奇的目光,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亚纪很满意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她弯下腰,将脸凑近阳一,近到阳一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廉价洗发水的香味。她用一种充满诱惑力的、魔鬼般的语气,轻声说道:
“饿了吗?”
阳一的嘴唇因为屈辱而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食物”,胃部的痉挛和心脏的刺痛交织在一起。
“想吃的话……”亚纪的笑容愈发甜美,“就趴下来,像狗一样,把它捡起来,再吃掉。”
她直起身,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欣赏着阳一那张因为饥饿和屈辱而扭曲的脸,欣赏着他剧烈颤抖,却又不敢违抗的、可怜的模样。
阳一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的尊严,他的饥饿,他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底线,在这一刻,被那只肮脏的帆布鞋,和那滩混着泥沙的红豆馅,彻底碾得粉碎。
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后背上。
他也感觉到了,从教室的另一头,传来了高坂诗织和相田绘里奈那饶有兴致的、赞许的目光。
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下午的课间,走廊上人来人往。
阳一正准备去卫生间,当他经过亚纪的座位时,亚纪放在桌角的笔袋被她“不小心”用手肘碰了一下。
一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帽带着磨损痕迹的钢笔,从笔袋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了亚纪的脚边。
阳一的心,猛地一沉。
那不是一支普通的钢笔。
那是他上国中时,母亲省吃俭用了好几个月,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还带着母亲温度的遗物。
他下意识地弯下腰,想去捡起那支钢笔。
但一只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却抢先一步,轻轻地踩在了钢笔的旁边,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铃木亚纪。
她坐在座位上,甚至没有看他,只是低头和旁边的女生说笑着,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心的巧合。
“对不起,亚纪同学,请让一下。”阳一的声音有些沙哑。
亚纪这才像是刚刚发现他一样,转过头,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啊,是你啊,田中君。有什么事吗?”
阳一指了指她的脚边:“我的笔……掉在那里了。”
“哦?是吗?”亚纪低下头,看了一眼那支躺在她脚边的钢笔,然后抬起头,对着阳一露出了一个恶作剧般的、冰冷的微笑。
她非但没有移开脚,反而将另一只脚也并了过来,双腿并拢,彻底封死了阳一捡起钢笔的所有空间。
“想要吗?”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玩味。
阳一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想要的话,”亚纪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就从我的胯下钻过去,自己把它捡起来。”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亚纪。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注意到这里的女生,脸上都露出了兴奋而残忍的笑容。她们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怎么?不愿意吗?”亚纪嘴角的笑意更浓了,“那我可要数数了哦。如果我数到十,你还没有把它捡起来……”
她说着,故意将那只穿着帆布鞋的脚,轻轻地、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抬起,悬在了钢笔的正上方。
“……我可不保证,它还会是完整的哦。”
“十。”
冰冷的数字,从她那甜美的嘴唇里吐出。
阳一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着那只悬在半空的、沾着灰尘的帆布鞋,又看了看地上那支承载着他与母亲回忆的钢笔。他的大脑,像一台被强行植入了病毒的电脑,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理智告诉他,这只是羞辱,他不能屈服。
但情感却在他心中疯狂地尖叫。那是妈妈送给他的东西!他不能让它被毁掉!不能!
“九。”
亚.纪的声音悠悠传来,像死神的倒计时。
阳一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能感觉到渡边美优和另外几个女生,正用一种看戏的、兴奋的目光注视着他。
她们在期待,期待着他做出选择。
无论哪个选择,对她们而言,都是一场绝佳的视觉盛宴。
“八。”
不行……不能让它被踩碎……
“七。”
妈妈……
“六。”
阳一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最终,对母亲遗物的守护本能,压倒了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可笑的尊严。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周围那些噬人的目光。
他缓缓地、屈辱地,弯下了自己曾经挺得笔直的膝盖,跪在了冰冷的、满是灰尘的走廊地板上。
周围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兴奋的嗤笑声。
阳一充耳不闻。
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又像一条卑微的狗,双手撑地,低着头,从铃木亚纪那并拢的双腿之下,慢慢地、屈辱地探过了身子。
他的脸颊,几乎要贴到地面。
他的视线里,只有亚纪那双白色帆布鞋的鞋帮,和她那穿着白色棉袜的、纤细的脚踝。
他伸出手,用颤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支冰冷的钢笔。
他紧紧地将它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自己那破碎世界里,最后一点温暖。
然后,他以同样屈辱的姿态,慢慢地退了出来。
当他重新跪直身体时,亚纪的声音,如同胜利者的宣判,在他头顶响起:
“你看,这不就拿到了吗?真是条听话的好狗。”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
操场上充满了欢声笑语,男生们在打篮球,女生们则聚在一起聊天。
阳一一个人坐在角落的草地上,试图抓住这片刻的宁静,在脑海中复习着上午的课程。
就在这时,一个女生的声音打断了他。
“田中君,铃木同学让你去一趟教室。”
阳一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抬起头,看到铃木亚纪正站在教学楼二楼的窗边,远远地对他招了招手,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笑容,在阳一眼中,却比任何恶鬼都要可怖。
他知道,他躲不掉。
怀着一种走向刑场的绝望,阳一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进了只有亚纪一个人的教室。
亚纪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晃动着两条腿,像个等待着新奇玩具的小女孩。
“过来。”她命令道。
阳一顺从地走到她面前。
“跪下。”
没有丝毫的犹豫,阳一屈膝跪在了她的面前。无数次的折磨,已经让他的身体学会了最快的反应。
亚纪满意地笑了笑。
她将那双刚刚在操场上跑动过、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伸到了阳一的面前。
“把我的鞋脱掉。”
阳一伸出颤抖的手,解开她的鞋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双沾满操场尘土的运动鞋脱了下来。
一股温热的、混合着汗酸和橡胶味道的气息,瞬间从鞋子里散发出来,扑面而来。
亚纪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厚实的毛巾底运动袜。袜底因为吸饱了汗水和踩踏的灰尘,已经变成了灰黄色,并且紧紧地贴着她的脚底。
“袜子,也脱掉。”
阳一深吸一口气,用指尖捏住袜口,慢慢地、将那只温热而潮湿的袜子,从她的脚上剥了下来。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属于少女运动后的、毫不掩饰的汗味,瞬间冲击着他的嗅觉神经。
他的胃里一阵翻搅,但他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强迫自己忍耐。
亚-纪的脚保养得并不算好,因为经常运动,脚底有些许薄茧,脚趾也因为长时间被闷在鞋里而显得有些潮红。
“另一只。”
阳一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将另一只袜子也脱了下来。
现在,他的手中,握着那两只还散发着惊人体温和浓烈气味的、湿漉漉的袜子。
“把它们,挂在你的耳朵上。”亚纪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兴奋。
阳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看着手中那两团肮脏的布料,又看了看亚纪那不容置疑的、闪烁着残忍光芒的眼睛。
他闭上眼,将那两只袜子,一左一右地,挂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潮湿的、带着他人体温的布料,贴着他的耳廓和脸颊,那种感觉,比任何殴打都更让他感到屈辱和恶心。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可笑的、展示着主人战利品的衣架。
“很好。”亚纪对自己的杰作感到非常满意。
她将自己那双完全赤裸的、还带着汗渍的脚,搭在了阳一的肩膀上。
“现在,”她命令道,“用你的鼻子,闻着我的脚趾。然后,用你的手,给我按摩脚底。记住,要让我舒服,不然的话……”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阳一只能低下头,将自己的脸,埋向那双近在咫尺的脚。
少女脚趾上那带着咸湿汗味的、独特的生理气息,粗暴地、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伸出手,开始在那只小巧的的脚底下,进行着卑微的、讨好的按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传来的、她皮肤的温热与触感。
他必须控制好力道,既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
他必须忍受着那股不断冲击着他大脑的气味,同时还要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足够顺从。
亚纪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小猫般的呻吟。
她很享受。
享受着这个曾经的太阳,此刻正像奴隶一样,伺候着她这双刚刚运动完的、并不芬芳的脚。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阳一的手指已经因为反复的按压而变得酸麻。
亚纪终于像是满足了。
她收回脚,看了一眼阳一耳朵上那两只因为被风吹了一会而半干的袜子。
“还没干透呢。”她皱了皱眉,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残忍的笑容。
她指了指窗边,那里正有一束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块温暖的光斑。
“去,”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女王般的口吻命令道,“跪到那片阳光下面去。用你的手捧着我的袜子,张开嘴,用你呼出的热气,把它们彻底吹干为止。”
阳一抬起头,看着那片温暖而刺眼的阳光。
那曾是他最熟悉的颜色。
而现在,他却要跪在那片光芒之下,像一个怪物一样,执行着如此荒诞而屈辱的命令。
他慢慢地爬了过去,跪在了那片光斑之中。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反而像聚光灯一样,将他的狼狈与不堪,照得无所遁形。
他捧着那两只散发着异味的袜子,凑到自己的嘴边,然后开始一下,又一下地,用自己卑微的呼吸,去温暖、去烘干属于他主人的、肮脏的私人物品。
教室里,渡边美优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尖锐的、毫不掩饰的嫉妒。
她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而站在教室门口阴影处的早乙女玲奈,则像一个对剧本发展到高潮而感到由衷愉悦的导演,嘴角勾起了一抹完美的、冰冷的微笑。
真是一出好戏。
第十六章
私立庆义高中的北侧,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废弃的园艺社工具间像一头生锈的野兽,蜷缩在教学楼的阴影里。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混凝土,几扇破了玻璃的窗户,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这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这里是监控的死角,是青春光鲜亮丽的背面,是秘密与恶意滋生的温床。
放学后的铃声早已在远方消散,校园的喧嚣被这道墙壁隔绝,只剩下风吹过杂草的沙沙声,和远处运动社团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呐喊。
夕阳的余晖如同冷却的血,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颓败的橘红色。
田中阳一就在这片橘红色的光影里,默默地处理着一堆“垃圾”。这是班长下达的命令,语气轻描淡写,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他知道,这只是又一个随意的、不需要理由的刁难。
他将最后一个装满枯枝烂叶的垃圾袋系好,拖到指定的墙角。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头发。他抬起手臂,用脏兮兮的校服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动作麻木而迟缓。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内心的荒芜。
他准备离开了,打工的时间快要到了。山城爷爷的书店,是他在这个地狱里唯一的、可以短暂喘息的避难所。
就在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准备转身的瞬间,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工具间拐角处。
是铃木亚纪。
阳一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摆出了防御的姿态。但随即,他又放松了,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防御?有什么用呢。
他对铃木亚纪的印象,稀薄得像空气。一个总是安静地缩在班级角落,留着齐刘海,不敢大声说话的女孩。在高坂诗织和相田绘里奈那样的耀眼存在身边,她就像一颗黯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卫星,小心翼翼地随着女王的轨迹转动,生怕被甩出轨道,碾得粉碎。
她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亚纪似乎也没想到会和阳一正面撞上,她也愣住了。她的眼神闪烁着,双手不自觉地绞着校服的裙摆,那是一个极度紧张和不安的下意识动作。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最普通的黑色制服皮鞋上,不敢与阳一对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夕阳的光线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在地面上诡异地交缠。
阳一不想惹麻烦,他只想快点离开。他微微侧过身,准备从亚纪身边绕过去。
就在他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股混杂着人造皮革、汗水和灰尘的、极其普通的“生活气息”钻入他的鼻腔。这股味道,和亚纪本人一样,普通得没有任何特色。
然而,就是这个普通到极致的女孩,做出了让阳一始料未及的举动。
“啪!”
一声清脆的、响亮的耳光,毫无征兆地炸响在这片死寂的空气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阳一能清晰地感受到,亚纪那只算不上纤细的手掌,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的力量,狠狠地扇在了他的左脸上。冲击力让他的头猛地偏向一边,耳中嗡嗡作响。灼热的、火辣辣的刺痛感,从脸颊的皮肤迅速蔓延开来,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被打懵了。
不是因为疼。比这更疼的折磨,他早已习惯。
而是因为,动手的人,是铃木亚纪。
是那个他印象中连说话都会脸红的铃木亚纪。
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她。
亚纪也在看着他,或者说,她在看着自己的手掌。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似乎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能挥出这样的一巴掌。她手心传来的灼热感,和阳一脸上迅速浮现的五道清晰的红印,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让她感到陌生的共鸣。
阳一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质问。他只是用那双死寂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这种沉默,这种毫无反抗的、任人宰割的姿态,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亚纪心中那早已堆满的、名为“恐惧”与“自卑”的干柴。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令人战栗的勇气和快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胆怯和犹豫。
她的眼神变了。
那份紧张和闪烁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的、狂热的兴奋。她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
“原来……是这种感觉。”她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阳一听到了。
然后,她笑了。
那是一个极其生涩,却又无比残忍的笑容。
“啪!”
又是一记耳光,比刚才更重,更响。
阳一的身体晃了晃,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腥味。
亚纪的动作,从最初的生涩,开始变得果断而流畅。她仿佛打通了身体里某个一直被堵塞的关窍,找到了宣泄情绪的最好方式。
她开始绕着阳一走动,像一头第一次捕猎成功的、正在审视自己猎物的幼狼。她的眼中闪烁着品尝到权力滋味后的贪婪光芒。
“喂!田中君……”她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那种细弱蚊蝇的样子,而是变得尖锐,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为什么不看我?你以前……是不是从来没正眼看过我?”
阳一依旧沉默。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看着地面上自己那被拉得细长的影子。
他的沉默,彻底激怒了亚纪。
“说话啊!”她猛地抬起脚,用穿着皮鞋的脚尖,狠狠地踢在了阳一的小腿迎面骨上。
“咚”的一声闷响。
剧烈的、钻心刻骨的疼痛,让阳一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你不是很能说吗?当初的你,不是很威风吗?”
亚纪的攻击变得毫无章法,充满了情绪化的发泄。她一脚又一脚地踢向阳一的小腿、膝盖。她看到阳一掉落在地上的几本参考书,像是发现了新的玩具,快步走过去,用穿着黑色皮鞋的脚底,狠狠地踩在书的封面上,来回碾磨。
鞋底与光滑的封面摩擦,发出“吱嘎吱嘎”的刺耳声响。
然后,她抬起脚,将那沾了灰尘的鞋底,对准了阳一伸在地上的手背,毫不犹豫地踩了下去,并用力地旋转、碾压。
“啊——”
手背的骨头仿佛要被碾碎的剧痛,终于让阳一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呼。
听到这声痛呼,亚纪的脸上露出了更加满足和兴奋的笑容。
她粗重地喘息着,享受着这种全新的、由她亲手创造出来的“音乐”。
“对,就是这个声音……真好听……”
她丢开脚下的书本,几步冲到阳一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推到布满铁锈的工具间墙壁上。
“砰!”
阳一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凹凸不平的铁皮墙上,撞击力让他眼前一黑,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压干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铁锈的气味,混着他口中的血腥味,一同涌上喉咙。
“你好好看看……”亚-纪没有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粗暴地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那张沾着灰尘和血迹的脸,与自己对视。
她的脸离他很近,近到他能看清她因为兴奋而微微放大的瞳孔,能闻到她口中呼出的、带着热气的、陌生的味道。
这张脸,在阳一的记忆里,一直是模糊的,是班级合影里需要费力寻找才能定位的背景板。可现在,这张普通的、毫无特色的脸,却因为那份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恶意,而变得狰狞、扭曲,让他感到一阵阵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内心深处,一股荒谬到极致的悲凉感,将他彻底淹没。
被高坂诗织、被相田绘里奈那样高高在上的女王欺凌,他尚能将之归结于她们与生俱来的、恶劣的本性,归结于一场强者对弱者的狩猎游戏。虽然屈辱,但在逻辑上,似乎还能找到一丝可笑的“合理性”。
可是,被铃木亚纪……
被这个他印象中连抬头看他一眼都需要鼓足勇气的女孩,如此粗暴地、毫无理由地对待……
这份打击,比任何一次毒打都更让他感到绝望。
这不再是一场强者对弱者的狩-猎。
这证明了,他,田中阳一,已经不再是那个“值得被女王们盯上的特殊猎物”了。
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走上来,踩上一脚的、路边的泥土。
这份认知,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让他的血液都仿佛要冻结了。
“现在让你这么痛苦的人,是谁!”亚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她抓着他头发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一字一顿地嘶吼着,“是我!是铃木亚纪!你记住了吗?!”
阳一看着她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人生,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场笑话。
看到阳一那副痛苦而麻木的样子,亚纪终于松开了手。她像是耗尽了力气,后退了两步,靠在对面的墙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那双普通的制服皮鞋。
就是这双手,这双脚,让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太阳”,露出了如此痛苦、如此卑微的表情。
“原来……我也可以!”
这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她过去十几年灰暗的人生,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神明般的、令人上瘾的战栗。
阳一的每一次退缩,每一次闷哼,都像是一剂强效的兴奋剂,被直接注入了她的血管。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看诗织脸色,在女王的光环下瑟瑟发抖,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霸凌目标的“幸存者”。
在这一刻,在这片被夕阳染红的、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她,铃木亚纪,成为了“神”。
一个可以轻易决定他人痛苦与否的、独一无二的“神”。
她深深地、迷醉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种感觉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肺里。
她终于,找到了在这个地狱般的高中里,生存下去的、最好的方式。
——那就是,成为地狱的一部分。甚至,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地狱。
她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阳一,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神经质的、混合着残忍与天真的笑容。
“求我啊,田中君。”她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诱惑,“像你求高坂大人的那样,哭着,求我饶了你……”
她缓缓地走到阳一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原来太阳也会因为疼痛而哀嚎……原来太阳也会跪在我这个普通女孩的脚下……”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阳一嘴角的血迹,然后满意地看着他因为自己的触碰而产生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你这副可怜的样子,真是……”
“……太有趣了。”
第十七章
午后的阳光是慷慨的,也是残酷的。
它透过教学楼二楼走廊西侧巨大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打磨得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板照得一片通明。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这片光柱中翻飞、旋转,如同一个沉默而喧闹的微观宇宙。
这里本该是校园里最寻常不过的一角,充满了青春期特有的、嘈杂而明快的活力。然而此刻,这片明亮的光域,却成了一座无形的、聚光灯下的行刑台。
几个路过的男生看到了角落里的一幕,原本的说笑声瞬间低了下去。其中一个碰了碰同伴的胳膊,用口型无声地说道:“又是田中。”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混合了厌恶和庆幸的复杂情绪,仿佛在看一滩不想踩上去的脏东西。他们立刻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从走廊的另一侧绕了过去,生怕自己的影子和那片区域有任何交集。
这无声的、集体性的绕行,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具杀伤力。它在阳一的周围,划出了一道看不见的、名为“器物”的瘟疫隔离带。
而在这隔离带的中心,田中阳一正跪在地上。
他的膝盖骨死死地抵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裤料,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粒微小的灰尘和砂砾带来的、细碎而持续的刺痛。这种痛感并不剧烈,却像无数只蚂蚁,固执地、缓慢地啃噬着他的尊严。
他的书包,那个他用打了两个月工才换来的、最珍视的财产,此刻正像一个被剖开肚腹的祭品,敞着口躺在一旁。里面所有的东西——承载着他唯一希望的课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笔记的作业本、几支廉价的圆珠笔——被粗暴地倒了一地,散落在他周围,像一片狼藉的、梦想的坟场。
“哎呀,真是不小心呢。”
渡边美优的声音,像裹着蜜糖的毒药,甜美而黏腻。她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可爱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阳一。
她穿着学校统一的白色帆布室内鞋,为了搭配夏季校服,脚上是一双薄款的白色短袜,隐约能看到袜口处细小的蕾丝花边。此刻,这只本该象征着少女纯洁的脚,正用鞋尖,一下,又一下,看似随意地、实则充满了羞辱意味地,拨弄着散落在地上的一本数学笔记。
“田中君,你的东西掉了哦,不捡起来吗?”她歪着头,语气天真得如同在关心一个需要帮助的同学,“还是说,‘器物’……连手都没有了?”
她身后的几个跟班立刻爆发出配合默契的、刺耳的哄笑。
“哈哈哈哈,美优大人说得对!”
“就是啊,说不定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呢!”
阳一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他的世界,是一片死寂的、灰色的荒原。所有的声音,无论是美优的嘲讽,还是跟班的哄笑,亦或是远处传来的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浸了水的毛毡。他的精神,仿佛已经为了逃避这无休止的痛苦,主动与身体剥离开来,漂浮在高处,冷漠地俯瞰着地面上那个名为“田中阳一”的、正在被戏耍的人偶。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屈辱都感觉不到了。
只剩下麻木。
一种近乎于解脱的、彻底的麻木。
他想,就这样结束也不错。就这样,让意识彻底消散,让这具躯壳变成真正的、没有感觉的“器物”,或许……就不会再痛苦了。
他机械地伸出手,准备去捡拾地上的书本。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发出无声的、迟滞的抗议。
跪在地上时,他能闻到一股独属于这个场景的气息。那是地板上干净的蜡味,混合着美优脚上那只白色帆布鞋散发出的、一股混合了帆布、橡胶、以及少女在夏季午后不可避免产生的、带着微酸的咸湿汗味,粗暴地钻入他的鼻腔。这股气息,在过去的他闻来,或许会觉得充满了活力,但此刻,只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心。
美优很享受阳一这副“坏掉了”的样子。她看着他那空洞的眼神,那张曾经让无数女生为之倾倒的俊美脸庞上,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平静。这让她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病态的满足感。
她要的,就是这个。她要亲手将那颗遥不可及的太阳,变成一颗不会发光、不会发热,甚至连被踩碎时都不会发出声音的、冰冷的石头。
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缓缓抬起脚,准备用那蹭上了灰尘的鞋底,踩上阳一那低垂的-头颅,为今天的这场“游戏”,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就在这时,走廊里那嘈杂的、刻意压低了的议论声,和美优跟班们的哄笑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
空气,在刹那间凝固了。
走廊里原本那股由恶意和看客的好奇心混合而成的、黏稠的空气,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劈开。一股冰冷的、清冽的气息,如同雪后松林间的风,毫无征兆地席卷了这片被污浊和恶意占据的角落。
绫小路凛出现了。
她从走廊的另一端走来,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沉稳有力,黑色的制服皮鞋鞋跟敲击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般,精准地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视前方,挺直的背脊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让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学生不自觉地垂下头,主动为她让开一条道路。一个刚才还在窃笑的女生,甚至因为紧张,不小心碰掉了手中的书本,发出一声惊呼,却又在对上凛那冰冷侧脸的瞬间,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去捡书的勇气都没有。
美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那只抬起的脚,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放下不是,继续踩下去更不是。她身后的跟班们,更是像被扼住了喉咙的鸡崽,一个个面色发白,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不敢直视凛的眼睛。
在这个以家世和实力为尊的校园里,渡边美优或许能扮演一个“小女王”的角色,但在真正的、传承了数百年的旧贵族——绫小路凛的面前,她那点可怜的威势,就像小孩子的沙堡,被一个无声的浪头,轻易地拍得粉碎。
凛无视了僵在原地的美优,径直走到了阳一的面前。
她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清冷如深冬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那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于解剖般的、冰冷的审视。
她在审视一件她曾经认可的、如今却布满了裂痕的艺术品。
阳一没有抬头,他依旧跪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嗡鸣。
终于,凛开口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清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每一个字都像一颗被冰封过的、圆润的珍珠,清晰地、准确地,砸进了阳一那片死寂的内心荒原。
“变成器物以后,连你的心也被丢掉了么?”
轰——!
像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在阳一那片灰色的、混沌的精神世界里轰然炸响。
那层包裹着他、保护着他、也囚禁着他的麻木的硬壳,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瞬间击得粉碎!
一股剧烈的、仿佛源自脊椎骨髓的战栗,让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
痛!
无边无际的、久违了的、尖锐的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灵魂的最深处,疯狂地倒灌回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每一根神经!那疼痛是如此真实,甚至让他产生了幻觉,仿佛那句话变成了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他的耳膜刺入,贯穿了整个大脑,在他的灵魂深处反复搅动。
羞耻、愤怒、不甘、悔恨……所有被他强行压抑、试图遗忘的情感,在这一刻,被这句问话残忍地、粗暴地,重新唤醒!
他空洞的眼神,瞬间被这汹涌而回的情感所填满。地板上那冰冷的倒影,不再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偶,而是他自己——田中阳一,一个跪在地上、被众人围观、像狗一样屈辱的、可悲的自己!
绫小路凛的问话,比过去几个月里他所承受的所有殴打和羞辱,加起来都更让他痛苦。因为那些折磨,针对的是他的肉体;而这句话,审判的是他的灵魂。
是啊……心呢?
我的心……去哪里了?
那个曾经在考场上所向披靡,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那个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改变一切的心……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那个答应了母亲,要好好活下去,要替她看遍世界风景的心……现在,又在哪里?
阳一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被咬出了血,一股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想抬头,想反驳,想大吼“不是这样的!”,但他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无力反驳。
他确实,快要把自己的心……丢掉了。
就在阳一的内心被痛苦和羞耻的烈焰反复灼烧时,绫小路凛动了。
她从自己那纤尘不染的校服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见不到一丝褶皱的白色纸巾。
她弯下腰,动作优雅而平缓,将那张纸巾,轻轻地、放在了阳一面前的地板上。
那张轻飘飘的纸巾,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在阳一的眼中,它却仿佛重若千钧,砸得他整个灵魂都为之一颤。
他知道,这块纸巾,不是让他用来擦拭脸上可能存在的灰尘,也不是让他用来擦干那即将夺眶而出的、屈辱的眼泪。
这是凛对他最后的质问。
——你是要用它,擦掉你脸上的麻木,重新找回你的心?
——还是,要用它,擦干眼泪,继续像个废物一样,在这里摇尾乞怜?
做完这个动作,凛便直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离去。
她来时如风,去时也如风。
她带来的清冽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却已经带走了这里所有的声音和恶意。
凛一走,渡边美优那张因嫉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凛的出现,让她精心营造的这场“女王游戏”,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可笑的闹剧。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正在炫耀新玩具的孩子,却被一个面无表情的大人,当众指出了那玩具的幼稚和廉价。
所有的快感都消失殆尽,只剩下被当众戳穿的、无处发泄的恼怒和无力感。
“切!”
她不甘地啐了一口,狠狠地瞪了跪在地上的阳一一眼,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他身上。但她终究不敢再做什么,只能带着她的跟班们,悻悻地、夹着尾巴逃离了这个让她感到无比难堪的现场。
喧闹的走廊,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午后的宁静。
只剩下田中阳一,一个人,跪在他那散落一地的、破碎的希望中间。
他的面前,静静地躺着那张白色的纸巾。
麻木的硬壳已经碎裂,无尽的痛苦重新回归。但这痛苦,却像一把淬火的锤,将他那颗快要死去的心,重新锤炼出了微弱的、灼热的温度。
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那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寒冷。
那是愤怒、是羞耻、是憎恨——对他人的憎恨,更是对自己的憎恨!
他的指尖率先背叛了身体的麻木,开始神经质地抽搐。接着,是僵硬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青筋毕露的手背……那只手,像是在反抗着他自己的意志,又像是在被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所牵引,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痛苦的姿态,一寸一寸地,挣脱了名为“放弃”的重力,缓缓地、悬停在了那片象征着质问的白色上方。
第十八章
夜,八点。
东京的夜,是一片永不沉睡、也永不温暖的、由亿万霓虹灯光织就的冰冷海洋。光污染抹去了星辰,只剩下城市自身那繁华而空洞的脉搏,在冰冷的雨丝中搏动着。
佐井梨香的公寓,是这片冰冷海洋中的一座孤岛温室。
房间里,暖黄色的灯光柔和地流淌在每一件精心布置的家具上,空气中浮动着古典音乐那舒缓、悠扬的旋律,与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急促鼓点形成了鲜明的、仿佛分属两个世界的对比。梨香斜倚在舒适的沙发上,身上是一件质地柔软的真丝家居服。她膝上摊开着一本财经杂志,修长的手指偶尔捻动书页,发出细微的声响。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逸、从容、岁月静好。
而在这片温暖光晕的边缘,房间门口那片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上,田中阳一正跪在那里。
他的存在,与这房间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他就如同这幅名为“安逸生活”的完美油画上,一滴不慎滴落的、突兀而碍眼的墨迹。光与暗,暖与冷,安逸与痛苦,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被一道无形的墙分割得泾渭分明,形成一种诡异、扭曲的平衡。
阳一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这里。
他的灵魂,像是被两块粗糙的磨盘反复碾过。一块磨盘,是绫小路凛那淬火般冰冷、却又点燃了他一丝希望的言语;另一块,则是铃木亚纪那毫不掩饰的暴力和渡边美优那病态的嫉妒所带来的、变本加厉的折磨。希望的火种刚刚燃起,就被更汹涌的冰水兜头浇下。冰与火的反复淬炼,让他的精神疲惫到了极点。
现在,他正在履行“契约”中的服务——为他的饲主,佐井梨香,按摩脚部。
梨香的双脚,包裹在超薄的肤色透明连裤袜中,优雅地搭在一个软垫上。那双脚的轮廓优美,足弓的曲线柔和,每一根脚趾都修剪得干净整洁,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阳一跪在软垫前,伸出双手。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轻微地颤抖着。
这双手,今天下午刚刚被亚纪用穿着帆布鞋的脚底狠狠碾磨过,指骨连接处还残留着沉闷的痛感。而他的手腕,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在执行梨香的命令时,每一次发力,每一次按压,手腕的伤口处都会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试图控制,试图让自己的动作变得平稳、有力,让力道符合梨香一贯的要求。但精神的恍惚和肉体的剧痛,让他的一切努力都变得徒劳。他的力道忽轻忽重,有好几次,在按压到某个需要用力的穴位时,手腕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动作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下来。
大颗的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起初,梨香并没有在意。她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杂志上,只是在她习惯的、某个舒适的按压点没有得到应有的满足时,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但当阳一的停顿变得越来越频繁,甚至因为一次剧痛而发出一声压抑的、从喉咙里挤出的抽气声时,梨香翻动书页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从杂志上移开目光。
那双藏在无框眼镜镜片后的、平日里显得知性而温和的眼睛,此刻,冰冷如霜。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的语调,平静地开口了:
“看来我的‘狗’,在外面被别的野狗咬了几口,就忘记了自己主人的味道,也忘记了狗的本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房间里流淌的古典音乐,精准地钉在阳一的耳膜上。
“是我对你太仁慈了吗?”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知道,这是“审判”的宣告。他的服务出现了瑕疵,违反了他们之间那冰冷的“契约”。现在,是“工具”的校准时间。
梨香合上杂志,随手放在一边。她站起身,动作优雅而不带一丝烟火气。她命令阳一跪到地板的中央,那个没有任何遮挡、被灯光照得最亮的地方。
然后,她从沙发旁一个精致的木质针线盒里,取出一根最普通的、闪着银光的缝衣针。她又抽出一片酒精棉,仔细地、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针尖,仿佛那不是一根针,而是一件即将用于精密手术的医疗器械。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阳一面前。
她蹲下身,捏住阳一早已在学校里被反复折磨过的、此刻正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乳头。那里的皮肤红肿而敏感。她举起手中的针,用那闪着寒光的针尖,不紧不慢地、一下,又一下,反复刺扎着。
每一次刺入,都带来一阵尖锐、清晰、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痛感。这痛感并不算剧烈,却极具穿透力,强迫阳一将所有混乱、疲惫的思绪,全部从身体的各个角落里揪出来,集中到这一个小小的、正在承受痛苦的点上。
“现在,清醒了吗?”
梨香轻声问,她的呼吸拂过阳一的耳廓,带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香皂气味。但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手上的动作,也丝毫没有停顿。
看到阳一因为痛苦而紧咬的嘴唇,她似乎并不满意。她松开手,目光落在了阳一那只正在颤抖的手腕上。那上面,有几道被亚纪用指甲划出的、尚未愈合的血痕。
梨香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她再次伸出手,用针尖,开始刺扎他受伤手腕周围那些完好的、细嫩的皮肉。
如果说刚才的痛是尖锐的“点”,那么现在的痛,就是围绕着旧伤口炸开的、一片火辣辣的“面”。新痛与旧痛交织在一起,痛感被放大了数倍。阳一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发出“咯咯”的、无法控制的撞击声。
“看来,你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来记住你的‘工作守则’。”
梨香站起身,回到沙发旁,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那个小巧的、银色的微型电击器。她按下开关,电击器的前端发出一声轻微的“滋滋”声,并迸发出一星幽蓝色的电火花。
阳一的瞳孔,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本能地向后退缩。但这个房间,就是他的牢笼,他无处可逃。
梨香像一个耐心的猎手,用电击器追逐着阳一试图躲闪的身体。每一次电流的冲击,都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然后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剧烈地、不受控制地弹跳、痉挛。
这种痛苦,是人力完全无法抗拒的。它直接作用于神经,将大脑下达的所有指令全部烧断,只剩下最原始的、源于生理本能的抽搐。
而伴随着每一次电击的,是梨香那冰冷的、程序化的教诲:
“你的身体……你的痛苦……在这里,只属于我。”
滋——!阳一的后背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悲鸣。
“不许分心。外面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滋——!电流窜过他的大腿,让他整条腿都麻痹了,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在这里,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让我满意。”
梨香的脸上,没有任何施虐的快感,只有一种近乎于严苛的、属于教师或工程师的专注。她进行的不是报复,不是泄愤,而是一场冷酷的“再校准”。她要用这种巴甫洛夫式的条件反射,将“不服从”与“剧痛”这两个概念,深深地、永远地绑定在阳一的神经系统里。
终于,当阳一被折磨得浑身虚脱,意识都开始模糊,像一滩烂泥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时,梨香才关掉了电击器。
“校准”进入了最后一个程序——气味重置。
她走到阳一身边,命令他趴在她的脚边。然后,她抬起那双穿着肉色丝袜的、在办公室和通勤路上的高跟鞋里闷了一整天的脚,毫不犹豫地、死死地按在了阳一的脸上,彻底堵住了他的口鼻。
一股复杂的、带着温热湿气的气味,瞬间侵占了阳一的所有感官。
那是一种混合了高级皮鞋内衬的皮革味、尼龙丝袜特有的化学纤维味,以及她自身汗液经过一整天发酵后产生的、独特的微酸与咸湿的复杂气息。
这股气味,是属于一个在职场中挣扎、疲惫、压抑的成年女性的味道。它与学校里那些少女们充满荷尔蒙气息的汗味截然不同。它更沉重,更复杂,更充满了“现实”的重量。
梨香强迫阳一吸入这股味道,就是在用她自己的“现实”,粗暴地覆盖、擦除掉阳一在学校里经历的一切——无论是凛带来的希望,还是亚纪带来的痛苦。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阳一宣告:这里,才是你的主战场。那些青春期的残酷物语,与你这件“工具”的性能无关。
起初的窒息感让阳一本能地挣扎,但很快,电击带来的余威和身体的虚脱让他放弃了所有抵抗。他唯一的生路,就是从她脚趾与丝袜的缝隙间,贪婪地、可悲地,吸取那带有她气味的、稀薄的空气。
“深呼吸。用力。”梨香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的脚跟施加了更大的压力,“把那些外面的、肮脏的味道都忘掉。你的世界里,只应该有我的味道。”
“记住,是这个味道,给了你一个可以像狗一样蜷缩的角落。”
“现在,告诉我,你闻到了什么?”
阳一的意识,已经漂浮在一片由痛苦和屈辱构成的、浑浊的海洋里。他知道,自己必须回答。必须给出她想要的、正确的答案。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出了几个嘶哑的、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
“……闻到了……梨香……大人的……味道……”
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的嗡鸣。
“……是……独一无二的……味道……”
听到这个答案,梨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冰冷的微笑。
校准……完成了。
今天,绫小路凛好不容易在他那片焦土般的心中点燃的那一粒火种,被佐井梨香用一只穿着丝袜的脚,毫不留情地踩灭了。
他绝望地意识到,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这里,他都只是一个“物”。
区别只在于,“主人”不同。
以及,被使用的方式不同。
仅此而已。
第十九章
傍晚时分,山城古书店。
佐井梨香那场冰冷的“再校准”结束后的第二天,阳一的灵魂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海绵,只剩下干瘪的、一触即碎的空壳。他拖着这个空壳,一步一步,挪进了这家与世隔绝的书店。
店里的光线一如既往的昏暗,只有几盏老旧的台灯,各自固执地守着一小片昏黄的光晕。空气里,那股熟悉的、由发黄纸张的陈旧芬芳、墨水的微苦、以及山城老人身上那股廉价烟草味混合而成的“时间的气味”,如同无形的、温暖的毛毯,轻轻包裹住了阳一。
这气味,与梨香公寓里那带着消毒水般精准压迫感的香皂味截然不同;也与学校里那充满了荷尔蒙、恶意与汗水骚动的气息有着天壤之别。在这里,一切都显得缓慢、陈旧,仿佛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疲惫地蜷缩在那些高耸的书架的阴影里,沉沉睡去。
这里是宁静的,是属于死亡和遗忘的。而对此刻的阳一来说,这片宁静,就是天堂。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像一个提线木偶,连接着他四肢的线被胡乱地扯动着,每一步都带着不协调的痛感。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一种惨白如纸的透明质感。额角上,有一块尚未完全消退的红肿,那是昨天梨香的电击器“失手”时,他撞在墙上留下的。而他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手腕处,几个被梨香用针尖反复刺扎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点,像是恶毒的蚊虫叮咬后留下的吻痕。
他没有打招呼,只是像往常一样,对着柜台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到角落,拿起那把被磨得光滑的旧扫帚,开始默默地清扫地面。
一下,又一下。
他将自己所有的意识,都灌注到这个简单的、重复的动作里。他需要这个。他需要用这种机械的劳动,来麻痹自己。他害怕一旦停下来,那些声音就会重新涌入他的脑海——梨香那不带一丝感情的、程序化的教诲;诗织她们那淬着毒药的、甜腻的嘲笑;以及他自己那压抑在喉咙深处,却依然在灵魂里回响的、野兽般的悲鸣。
山城鉄男坐在柜台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
他假装正在用一块柔软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副老花镜的镜片。但他的眼角余光,却像一把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将阳一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
那僵硬的步态,那惨白的脸色,那藏在发丝下的红肿,以及……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空洞,麻木,像两口已经完全干涸的深井,井底只剩下龟裂的、绝望的泥土。昨天,这双眼睛里至少还有一丝被凛点燃的、不甘的火星,可现在,那点火星已经被彻底浇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灰般的沉寂。
他看到了阳一的状态已经濒临一个危险的临界点。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个年轻人很可能会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琴弦,在下一个无人知晓的瞬间,悄无声息地,彻底崩断。
他不能直接干预,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给这个孩子的精神,找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锚点”。
清扫,整理书架。阳一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所有日常的打杂工作。他甚至比平时更卖力,因为他需要这份疲惫。
做完一切后,他正准备像往常一样,缩到后屋那个属于他的角落,去面对那些如同天书般的复习资料时,山城老人那沙哑的、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声音,罕见地叫住了他。
“小子,过来。”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那声音抽了一鞭子。他僵硬地转过身,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警惕和迷茫。
山城老人没有多言,只是用下巴朝后屋的方向点了点,然后自己先转身走了进去。
阳一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了脚步。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悬了起来。
后屋,那个堆满了未整理旧书的狭小储藏室。正中那张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老旧方桌,今天却显得有些不同。桌面上,一盏台灯的光晕下,整齐地摆放着一本封面脱落、书页散乱泛黄的旧书,旁边还有锥子、白色棉线、盛着乳白色黏稠液体的陶碗,以及几张裁切整齐的牛皮纸。
那像是一个小型的手术台。
山城没有说话,他只是拿起工具,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墨痕、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开始向阳一演示。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先是用锥子,在旧书需要装订的书脊处,精准地、不偏不倚地打上几个孔。然后,他拿起穿好棉线的长针,灵巧地在线头处打上一个结,再将针线依次穿过那些小孔,拉紧,打结。整个过程,他的呼吸平稳,眼神专注,仿佛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本破烂的旧书,而是一件稀世的珍宝。
最后,他用一把小刷子,蘸取陶碗里的糨糊,均匀地涂抹在牛皮纸上,再小心翼翼地将牛皮纸贴在加固好的书脊上,用一块平滑的木板,轻轻地、反复地压实。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将另一本同样破损的书,推到阳一面前。
他用下巴指了指,吐出两个字。
“你来。”
阳一看着眼前的“手术台”,又看了看山城老人那双平静的眼睛。他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针……
这个字眼,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神经上。
梨香那冰冷的、捏住他乳头的手指;那闪着寒光的针尖;那一下又一下,精准而残忍的刺扎……所有被他强行压下去的记忆,在这一刻,伴随着针尖刺入皮肉的幻痛,疯狂地倒灌回他的脑海。
他拿起那根长针,可那只手抖得根本无法将线穿过针眼。他试了一次,两次,三次……线头总是从他颤抖的指尖滑落。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又开始渗出冷汗。一种熟悉的、名为“无能”的羞耻感,再次将他淹没。他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他还凭什么去奢望考上大学,凭什么去奢望重新做回“人”?
他挫败地放下针线,又拿起那把锥子。他想先打孔。可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锥子朝书脊扎去。
“嗤啦——”一声。
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力道也没有控制好,锥子扎歪了,直接划破了第一页那脆弱泛黄的纸张,留下了一道丑陋的、无法修复的伤疤。
阳一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缩回手,惊恐地看着那道“伤疤”。
完了。
他把东西弄坏了。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着即将到命来的惩罚。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山城老人用那粗糙的手掌掴,或者被直接赶出书店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山城老人只是沉默地从他手中拿过那本被他“伤害”了的书,又拿过那根被他丢在一边的针。他没有去看那道丑陋的划痕,而是拿过一块干净的布,将阳一刚才因为紧张而涂抹得太多的糨糊,一点点擦拭干净。
然后,他才抬起眼皮,看着阳一,用那沙哑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手要稳,心要静。”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到那本破损的书上,仿佛在对着它说话。
“别把书当成死物,它也会疼。”
阳一猛地一愣。
它也会疼……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那早已麻木的心脏。
他看着眼前的旧书。是啊,它和他一样,残破,不堪,被时间遗弃,被任意对待。他刚才那一下,对这本书来说,和诗织她们的踢打,和梨香的针扎,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种莫名的、复杂的、混杂着愧疚和某种同理心的情绪,在他心中悄然升起。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整个储藏室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山城老人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点燃了他那只旧烟斗,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他没有再看阳一,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吐出的、在灯光下缭绕的烟圈。烟斗里偶尔传出的、细微的“吧嗒”声,成了这片空间里唯一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而阳一,在他的第二次尝试中,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他不再去想那些可怕的记忆。他的眼中,只剩下眼前这本破损的书。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指尖上。
他感受着针尖穿过纸张时那细微的、带着韧性的阻力;他感受着棉线在指间划过的、粗糙的质感;他感受着糨糊那黏稠的、带着淡淡米浆香气的触感。
这是一种全然的、专注的体验。
在这种专注中,他发现,学校里那些刺耳的嘲笑声,梨香那冰冷的命令声,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渐渐地远去了。他第一次,在长达数月的地狱生活中,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短暂“逃离”的、安全的避风港。
时间,就在这无声的、专注的“治疗”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当阳一笨拙地、但却完整地修复好第一本旧书时,他轻轻地将它放在桌上,用手抚平了加固过的封面。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着那本虽然依旧陈旧,但却重新变得“完整”的书。
一种久违的、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如同在寒冬的荒原上,悄然升起的一粒火种,落在了他那早已被冰雪覆盖的心上。
火种很微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
但它,毕竟没有熄灭。
山城老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他拿起那本被修复好的书,拿在手里翻了翻,又凑近了闻了闻,最后,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声。
“……还行。比我想的要快。”
他将书放回桌上,转身向外走去。
“明天继续。”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的赞扬。
也是一句,最温暖的承诺。
阳一看着那盏昏黄的台灯,灯光下,那本被他亲手修复的旧书,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小小的灯塔,为他这艘在狂风暴雨中几乎沉没的破船,照亮了通往下一个黎明的、一小段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