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身体的痉挛已经超出了意志的控制范围,它们变成了独立野蛮的生命,在我的躯体里肆意冲撞。
每一次拧转,都带来一阵全新更加猛烈的抽搐。
肺部在燃烧,不是比喻,是真实的灼痛感,每一根支气管都紧缩着,哀求着哪怕一丝空气的垂怜。
大脑因长时间的缺氧而发出持续高频的嗡鸣,眼前炸开一团团硕大缓慢移动的黑色金星。
白杨畅快淋漓的笑声,清脆得如同风铃,却是我地狱里唯一的背景音。
那笑声钻进我的耳膜,搅动着我混沌的意识,将我最后一点求生的念头彻底碾碎。
绝望,原来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物理状态。
是窒息,是失重,是坠入无底深渊时,连回声都听不见的死寂。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
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穿透了耳鸣和笑声,抵达了我意识的最深处。
咔哒。
是金属摩擦的声音,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我的身体猛然僵住。
连那些不受控制的痉挛,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紧张而瞬间凝固。
是幻觉吗?
是缺氧的大脑编造出的可悲的希望吗?
还是……
白杨依旧沉浸在她一手创造的杰作里,她欣赏着我的痛苦,那张青春洋溢的脸上挂着灿烂而残忍的笑容。
她母亲林曼丽在电话里说过,今晚有个重要的客户要陪,会很晚才回来。
这让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她甚至没有锁上卧室的门。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玄关处的异响,兴致勃勃地伸出手,准备去捏住挂在我另一边乳头上的木夹,对我施加新一轮的、她称之为“对称美学”的折磨。
“咔哒”,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轻微,却在这只有我压抑的呻吟和她清脆笑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紧接着,是防盗门被打开时,门轴发出的沉闷摩擦。
然后,那个声音来了。
哒。
哒。
哒。
是高跟鞋鞋跟敲击客厅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坚硬,带着缓慢的节奏感。
一下,又一下,敲在地板上,也敲在我的心脏上。
那声音,正朝着卧室的方向,越来越近。
我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不是跳,是撞,撞得我肋骨生疼,几乎要从紧缩的喉咙里挣脱出来。
我跪在地上,维持着那个屈辱到极致的姿念,一动也不敢动,甚至忘记了呼吸。
我所有的感官,我残存的全部意识,都汇聚成了一束,死死地钉在了卧室那扇白色的门把手上。
它,转动了。
门,被一股轻柔的力量向内推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个穿着剪裁得体的米色套装、化着精致淡妆、浑身散发着成熟与优雅气息的熟悉身影。
是林曼丽。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被抽成真空。
羞耻。
一种前所未有足以将人活活溺毙的羞耻感,在这一刻化作了决堤的洪水,从我灵魂的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赤裸的身体。
我胸前挂着的那两个丑陋的木头夹子。
我被一根鞋带反绑在身后的双手。
我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和因为无法呼吸而流下的鼻涕。
就这样,以一种最狼狈、最卑贱、最丑陋、最不堪的姿态,跪在柔软地毯上。
而这一切,都被这个我曾一度天真地以为会是温柔长辈的女人,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瞬间,我恨不得立刻死去。
或者,让脚下这厚实的地毯裂开一条缝,把我整个吞噬进去永远不要再见到光。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终于将白杨从她那虐待的狂欢中惊醒。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
她惊愕地转过头,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门口。
当她看清来人是她的母亲林曼丽时,她那总是带着一丝血色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两个黑点。
脸上的血色在零点一秒内尽数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刷!”
她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从那把靠背椅上猛地弹了起来。
椅子因为她剧烈的动作而向后急速滑动,四条椅腿和木质地板摩擦,发出了一长串刺耳的“刺啦——”声划破了这凝固的死寂。
她张着嘴,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惊慌与恐惧,那样子和一个在家里偷偷点火玩耍,却被父母当场抓获的无知孩童,没有任何区别。
林曼丽就那样僵在门口。
她的手还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身体保持着推门的姿态。
她脸上原本可能还带着回家的轻松笑意,或许正准备给女儿一个温馨的惊喜。
然而,当她看清房间里这挑战人伦底线的景象时,她整个人都呆立住了。
她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内,经历了一场极其复杂而迅速的崩塌与重建。
最先是全然的震惊。
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因为看到了超出她理解范围的画面而微微睁大,眼白的部分暴露得比平时更多。
接着是不可置信。
她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而产生了幻觉。她那保养得宜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目光带着一丝探究,在我赤裸的身体胸前那两个醒目的木夹以及被反绑的双手上来回扫视。
最后,当她反复确认,那个跪在地上被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对待着的人是我,而那个站在一旁满脸惊慌的施虐者,正是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宝贝女儿时,那份诧异终于转为了更深层次的惊骇。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白杨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上,眼神里翻涌着我无法读懂的惊涛骇浪。
短暂得如同一个世纪的死寂之后,林曼丽终于从石化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发出声音。
她松开门把手,反手将卧室的门重重地关上。
“砰!”
一声巨响,震得我心脏都随之狠狠一颤。
“杨杨!盼男!”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震惊而变得尖锐扭曲,失去了平日里所有的温婉与从容,“你俩这是在做什么!”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盯着白杨的脸上。
“杨杨,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盼男!”
母亲的怒吼让白杨浑身剧烈地一抖,她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哭腔和急切的辩解意味喊道:“哎呀!妈!你……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辩解是那么苍白,那么心虚,以至于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承认。
林曼丽完全无视了她的问题,她眼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还好我提前回来了!”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要不然也看不到这一幕!”
她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
那双精致的黑色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了一串急促而愤怒的鼓点。
“杨杨!你怎么能这么欺负盼男!”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痛心疾首,仿佛在控诉女儿的不可理喻。
她疾走几步,来到我的面前弯下腰,那双总是涂着优雅裸色指甲油的手,伸过来就要把我从地毯上扶起来。
当她的手触碰到我冰凉的胳膊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她的视线顺着我的身体,看到了我被那根鞋带紧紧反绑在身后的双手。
那根鞋带,因为捆绑得太紧,已经深深地勒进了我的皮肉里。
她猛地转过头,用一种极其严厉的目光瞪着白杨。
“还不快给盼男把绳子解开!”她怒喝道“你这是要干什么?怎么能给盼男绑住!杨杨!你做的太过分了!”
我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才那一连串的变故,让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隙。
肺部贪婪地吸入每一口带着香氛味道的新鲜空气,但长时间缺氧带来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消退。
林曼丽的到来,和她此刻表现出的那堪称“正义”的姿态,非但没有让我感到丝毫被解救的庆幸,反而让我陷入了更深、更无助的恐慌和羞辱之中。
我死死地低着头,用散乱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脸,不敢看任何人只想把自己缩成一个不存在的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在母亲严厉到极点的注视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下,白杨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辩解。
她慌乱地应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哎呀!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俩……我俩在玩呢……”
她的话语,在林曼丽那冰冷的目光中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没有底气,最终细若蚊蝇消散在了空气里。
“我不想听这个!”林曼丽冷冷地打断了她那苍白无力的解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去客厅等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的目光又转向我,语气稍稍放缓了一些,但那高高在上的施舍般的姿态并没有改变,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快给盼男把绳子解开!盼男,你快把衣服穿上,一会出来说。”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我们两人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根本无法分辨,里面混杂着愤怒、失望、惊骇,或许还有一丝被打破了体面的难堪。
然后,她决绝地转身,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客厅里,很快传来了她重重坐上沙发时真皮沙发发出的沉闷声响。
在林曼丽离开卧室,门被重新关上的那一瞬间,白杨脸上的惊慌和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事被搅扰的恼怒,和一种更加阴沉的狠戾。
她极不情愿地走到我的身后,蹲下身子,开始粗暴地拉扯那根已经深深勒进我皮肉的鞋带。
她的动作毫无半点温柔可言,更像是在发泄。
她的指甲好几次都用力地划到了我早已酸痛不堪的手腕,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一边费力地解着那个被她自己打成的死结,一边将嘴唇凑到我的耳边。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上,带着她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
但她吐出的话语,却像西伯利亚最寒冷的寒流,一字一句地钉进我的骨髓里。
“你最好能想出一个好的解释。”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草丛中发出的嘶嘶声,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
“不然,”她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我,最多就是被我妈妈狠狠骂一顿,禁几天足,零花钱减半。你知道的,她舍不得对我怎么样的。”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句话里蕴含的那令人绝望的现实。
然后,她的语气陡然加重,充满了致命的威胁。
“而你……”
“我的小丫鬟……”
“你将失去住的地方,被我妈客客气气地‘请’出去。然后呢?你会被打包送回你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农村,等着嫁给你那个不知道是圆是扁的男人,一辈子给你那个宝贝弟弟当牛做马,给他洗衣做饭,赚钱给他娶媳妇。你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所以,”她最后总结道,温热的气息几乎吹进了我的耳道,“你最好能说服我妈。让她相信,这一切,都和你有关,甚至……都是你求我做的。”
“明白了么?”
“啪嗒。”
一声轻响,那根折磨了我许久的鞋带,终于被解开了。
我那被捆绑已久的双手终于获得了自由。
但长时间的压迫让血液在瞬间疯狂回流,带来一阵阵密密麻麻如同无数根钢针在同时扎刺的麻木和剧痛。
我顾不上这些。
也顾不上胸前那两个被木夹蹂躏过的地方,依旧在火辣辣地疼。
我只是跪坐在地上,背对着她,不断贪婪地大口喘息。
缺氧的大脑在新鲜空气的补充下,逐渐恢复了清晰的思考能力。
白杨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的心里,瞬间升起了阵阵刺骨的悲凉,和一种对自己命运全然无能为力的愤慨。
是啊。
那又怎么样呢?
林曼丽撞破了这一切,她看到了我所受的屈辱,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愤怒。
可是,这能改变什么?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已经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个家里,权力的结构是怎样的。
林曼丽对白杨的爱,早已经超越了正常的母爱范畴,抵达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溺爱。
在她眼里,白杨是她的心肝,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全部的骄傲和希望。
她会因为白杨此刻这种出格到近乎变态的行为而生气,会骂她,甚至会像白杨说的那样,用关禁闭、扣零花钱的方式惩罚她。
但那种惩罚,对于从小就锦衣玉食、从未真正缺过什么的白杨来说无关痛痒,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度过几天无聊的时光罢了。
风头一过,她林曼丽还是那个爱女如命的好妈妈。
白杨,也还是那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小公主。
那么,我呢?
对于我,这个外人,这个寄人篱下的“贫困生”,这个被她女儿当成玩具的“下人”,她会怎么想?
即使她嘴上不说,为了维持她那优雅得体的长辈形象,心里也一定会有了一根拔不掉的刺。
一个讲究体面和秩序的家庭,出现了这样难堪、肮脏的事情。
施虐者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总不能为了我这个外人,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赶出家门吧?
那么,最终需要离开的,需要被清除的,一定是我。
这是唯一的,也是必然的结果。
她不需要思考,这会是一种本能趋利避害的反应。
清理掉“问题”的根源,让这个家恢复以往的平静与体面,才是她最关心的事。
也许,出于某种上流人士的“道义”和“愧疚”,她会给我一笔钱。
一笔所谓的“医药费”或者“精神损失费”。
可是然后呢?
这笔钱,能安安稳稳地落到我的手上吗?
绝对不可能。
以她那种凡事都讲究“体面周全”的行事风格,她一定会亲自登门,或者派最信任的助理去到我那个偏僻的农村老家。
她会对着我那个嗜钱如命的父亲和重男轻女的奶奶,表现出最诚恳的歉意,说一些“是我们的不是,没有管教好孩子,让盼男受委屈了”之类的场面话。
然后,她会把那笔所谓的“补偿款”,亲手交到我父亲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里。
那笔钱,对于我家来说,是一笔巨款。
它会被我父亲和奶奶小心翼翼地存起来,成为我弟弟未来上学、娶媳妇、盖房子的启动资金。
和我,没有一分钱关系。
而我,将会被他们以“在外面不学好”、“丢人现眼”的罪名,彻底锁死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
他们会没收我的身份证,日夜不停地看管我。
我的读书梦,我的大学,我所有对未来的规划,所有支撑我在这地狱里苦苦煎熬的希望,都将彻底化为泡影。
我会被迫去和我父亲给我订下的那门亲事里的男人相亲,然后在他觉得合适的年纪,把我嫁出去,换取一笔不菲的彩礼。
从此,我的人生,就真的完了。
摆在我面前的,是两座地狱。
一座是白杨家。
这是一个有限的地狱。
在这里,我要承受无法想象的肉体痛苦和精神羞辱。
但它有一个明确的终点——高考。
只要我能熬到高考结束,只要我能考上大学,考到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城市我就能离开,就能获得法律意义上的独立,就能开始一段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新生。
而另一个地狱,是我的家。
那是一个看不见尽头、暗无天日、无限循环的地狱。
一旦回去,我的人生就会被我那所谓的家人们彻底吞噬,变成一具为了家庭和弟弟而活着的、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直到油尽灯枯。
我没得选择。
我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留在这座有限的地狱里,用血肉和尊严,去熬到终点来临的那一天。
所以,我必须把所有的责任,所有的“罪过”,都包揽到我自己的身上。
我要亲手将“下贱”这个标签,烙在自己的脸上,用最卑微、最丑陋的姿态,去乞求她和她母亲的“收留”。
我要让林曼丽相信,是我的问题。
是我的卑劣,我的不堪,才诱发了她女儿白杨的“不懂事”。
这样,她或许才把这件事情定义为小孩子之间的玩闹而把我继续留在这个家里。
想到这里,我缓缓地抬起手,用颤抖得几乎不听使唤的手指摸索着解开了挂在胸前的那两个带来剧痛的木夹。
夹子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了两声沉闷的轻响。
我低头,看着胸前那两个已经变成深紫色带着清晰齿痕和血印的地方,感觉不到疼痛。
不,是那种持续火烧火燎的痛楚,已经被我心里那片更广阔冰冷的麻木所吞噬了。
我慢慢地,用几乎散架的膝盖和手臂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我捡起被随手扔在一旁我那洗得发白的旧校服,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套。
我的动作很慢,很迟钝。
但我的眼神,却逐渐从刚才的惊慌、羞耻、恐惧,变得异常平静。
那是一种燃烧掉所有情绪之后,只剩下灰烬死寂般的平静。
我要去面对我的审判了。
不。
是我要去开始我的表演了。
一场决定我未来命运的、赌上一切的表演。
第二十一章
我拖动着身体走出白杨的卧室,每一步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痛楚。
膝盖在之前被迫的长时间跪立后早已麻木,此刻恢复知觉,钝痛伴随着尖锐的刺痛感一下下冲击着我的神经。手腕上还残留着被用力攥握过的痕迹,胸口的位置更是闷痛难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身体是残破的,但我的精神却被一种奇异的亢奋所占据,冷静得可怕。
它像一根被拉伸到了极限的弦,绷得紧紧的随时可能断裂但在断裂之前,能弹出最决绝的音符。
我没有去看身旁的白杨。
我的指尖轻轻搭着冰冷的墙壁,用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强迫自己挺直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腰背。我拖着双腿,一步,又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客厅。
我的步伐很重。
这重量并非来自肉体的疲惫,而是源于我内心正在举行的一场献祭。
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把我仅剩的一点可悲的自我,狠狠地踩进这光洁冰冷的地板深处,碾碎,再也拼不起来。
白杨跟在我的身后,她身上的香水味混杂着一丝不耐烦的气息,她脸上最初因被母亲撞破而产生的惊慌,早已被一层阴狠的恼怒所覆盖。
她的手在我后腰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力道不大却充满了侮辱性。
“记住我说的话,蠢货。”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贴着我的耳廓钻进来,带着蛇信般的湿冷,“别搞砸了。”
这轻柔的威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们之间那绝对的权力关系。
客厅的水晶吊灯开着,散发出华丽而冰冷的光芒。
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每一件家具都照得轮廓分明,纤毫毕现。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阴沟里活了太久的生物,突然被拖拽到无情的聚光灯下,身上所有的肮脏与不堪都无所遁形。
空气里弥漫着林曼丽常用的那款高级香薰。
是檀香,混合着一丝冷冽的佛手柑。
这股曾经让我感到些许安宁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只有那种庄严到令人窒息的气息。
沙发上,林曼丽双臂环胸,靠在那里。
她的坐姿很优雅,但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在走到距离沙发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我停住了。
然后,在林曼丽的目光中,我的双膝直直重重地砸向了地面。
“噗通!”
膝盖骨与坚硬地面碰撞,发出了一记沉闷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
这一声,在空旷客厅里回荡,不仅是给我自己听的更是给林曼丽和白杨听的。
这是我精心策划的表演,拉开序幕的信号。
这是我主动放弃一切尊严,将自己彻底置于尘埃里的宣言。
我跪下去的瞬间,立刻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触碰到交叠在身前冰凉的手背上。我将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形成一个卑微臣服的姿态,用我散乱的头发和低垂的头颅,彻底隔绝与林曼丽的任何眼神交流。
我不能看她,我不能让她从我的眼睛里,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
我的举动,显然完全打乱了林曼丽的节奏。
她身体有一个极其明显的僵直,那双环抱在胸前保养得宜的手臂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那的愤怒表情,在一瞬间被全然的错愕所取代。
她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脚下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哒”的一声脆响。
她快步向我走来,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她此刻的失措。
“哎呀,盼男你这是干嘛啊!快起来!”
她的声音里透着急切,原有的愤怒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覆盖——那是困惑以及一丝为了维持场面体面而生出的焦急。
她弯下腰,伸手来扶我的胳膊。
她的手很温暖也很柔软,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当那份温暖触碰到我的皮肤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也许是被我皮肤的冰冷所惊,也许是厌恶。
我没有给她机会。
在她用力的一瞬间,我倔强地将全身的重心死死下沉,用尽全部力气对抗着那股想要将我拉起的力量。我的身体纹丝不动,死死地跪在这片地板上。
我只是剧烈地摇着头,不肯说一个字,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快起来,有话好好说!”林曼丽的语气更加急切了“我知道是杨杨欺负了你,阿姨一定给你做主,你快起来,这么跪着成什么样啊!”
她的话语,一方面是作为一个“正常”长辈在面对此情此景时的本能反应,另一方面,也是在急于控制这个已经失控让她感到难堪的场面。
她特意强调“给你做主”,是在试图将我们之间即将展开的对话,拉回到“她高高在上地主导,我可怜巴巴地控诉”的正常轨道上来。
不,不能起来。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
一旦站起来,我就又变回了那个需要被她“做主”的受害者。而对于一个受害者,对于她这种人来说,最好的处理方式,永远是“补偿”,然后“清除”。
她会给我一笔钱,然后像丢掉一件垃圾一样把我赶出这个家。
我必须跪着。
我必须用这种最不正常最卑贱的方式,才能引出我那套早已在心中排演了无数遍最不正常的说辞。
我必须让她相信,我不是受害者,我是这一切的根源,一个天生的无可救药的贱骨头。
站在一旁的白杨,也被我这突如其来决绝无比的举动彻底镇住了。她脸上的恼怒和狠戾短暂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毫不掩饰的惊讶。
她大概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或许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但她足够聪明,她敏锐地意识到,这场戏的主动权暂时地被我夺走了。
在林曼丽再一次试图拉我,并且力道加重了几分的时候,我终于开口了。
我的声音是刻意压抑过的,沙哑,干涩,还带着剧烈颤抖后的破碎感。
“阿姨……”
我只叫了她一声,便停住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不是白杨的问题……是……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我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每一次颤抖都真实无比,那是我用尽全力控制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控制着想要逃离、想要尖叫的冲动。
“是我……求着白杨这么对待我的……”
“阿姨你不要怪白杨,要怪……就都怪我吧……”
“是我下贱……是我……是我软磨硬泡,白杨她……她才答应我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炭从我的喉咙里滚出来,灼伤我的声带灼伤我的灵魂。每一个“我”字,我都说得格外用力,仿佛是在用尽全力,向这个世界陈述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的真相。
林曼丽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脸上的表情,从急切的无措,转变为混杂着荒谬感的不可置信。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那是一个本能想要拉开距离的动作。
她的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白杨,那眼神中充满了询问和探究。
我不用抬头,也能想象得到。
而白杨,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一定闪过了一丝了然。随即,一种看好戏般事不关己甚至带着几分残忍的笑意,会悄悄浮现在她的嘴角。
她很可能会配合地低下头,露出一副“被冤枉但不知如何解释”的委屈模样,将这场戏的戏剧效果拉到最满。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林曼丽的声音里充满了疑虑,她紧紧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低垂的头颅和散乱的发丝间,窥探出我真实的想法。
“为什么会这样啊?”
这正是我等待的提问。
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早已准备好通往地狱更深处的闸门。
我开始缓缓地叙述,语速不快,字字句句都浸透了宿命般的悲凉和麻木。
“阿姨,我不知道……不知道白杨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情……”
我用这句话作为引子,成功地将她审视的目光,引向我那黑暗不见天日的过去。
“我爸爸……他是一个极度重男轻女的人。他从我出生的那天起,就厌恶我,因为我是一个女孩。从小……从小他就骂我是赔钱货……”
我说到这里,真实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瞬间变得清晰。
父亲醉酒后狰狞的面孔,奶奶刻薄恶毒的咒骂,还有母亲那永远麻木而顺从的眼神。
“我从记事开始,印象里的爸爸对我……动辄拳脚相加。他心情不好,就打我出气。喝完酒以后,更是……更是下手没有轻重……”
我没有抬头,但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仿佛那个带着一身酒气的男人,此刻就站在我的身后,随时会抬起他那蒲扇般的大手。
“有一次……有一次他用皮带抽我,皮带上那个铁的扣子,甩在了我的额头上……血流了半边脸,我看不清东西,我妈只是……只是拿了块布给我捂上,然后告诉我,老子打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说出了这个真实的细节。
额角上那个早已淡去的疤痕,此刻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个细节,既能无限增加我这番话的真实感,也能为我接下来那个最核心的谎言,提供一个看似合理的病理学上的解释。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它们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我交叠的手背上,冰冷而又滚烫。
这泪水,有七分是真的。
是真的为我那不见天日的童年,为我那从未被爱过的生命,为我那早已被踩进泥里的尊严而流。
另外的三分,则是服务于我此刻表演最有效的催化剂。
我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然后,我抛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恶毒的谎言。
“久而久之……我就……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带着一种自我厌弃的绝望,“是我自己下贱,阿姨,是我骨头里犯贱……我……我几天不被……不被打骂,我就会浑身发抖,我控制不住地害怕,忍不住地胡思乱...乱想,觉得……觉得是不是又要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在我身上了……”
这是我为自己编织的最完美的逻辑闭环。
我将自己彻底塑造成一个具有严重“受虐倾向”的心理疾病患者,一个只有在痛苦和屈辱中才能找到安全感的怪物。
这是唯一能合理解释我“求着白杨虐待我”这种荒诞行为的理由。
我说完了。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能听见林曼丽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能听见白杨刻意放轻的脚步移动声,还能听见墙上那座欧式挂钟,发出的“嘀嗒、嘀嗒”的声响。
每一声,都像是在为我的命运倒数。
我必须打破这片死寂,我必须在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病态”人设上,加上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砝码——我的绝境。
我将话题,从虚无缥缈的“病态心理”,猛地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困境”。
“我爸爸……他不让我上学!”
我的情绪在此刻有了一个陡然的爆发,声音从之前压抑的叙述,转为激烈带着尖锐哭腔的恳求。
“他说女孩子读书根本没有用,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他要让我赶紧嫁人,然后去打工赚钱,一辈子给我弟弟读书、娶媳妇用……”
“可是……可是我不想啊!阿姨!我不想!”
“我想读书!我想考上大学!我想离开那个家!”
这几句话,是我整个独白中,唯一发自肺腑不掺任何杂质的真实呐喊。
“前两天,我爸爸和我奶奶……他们来学校闹事了……”我一边哭,一边用破碎的语言,将自己的处境完全摊开在林曼丽面前,不留一丝退路。
“您可能不知道……我之前,一直借住在我们班主任王老师家的一间老房子里。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那个地址,上门大闹了一场,非要……非要拉我回去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相亲……”
“然后……然后他们又去学校闹,现在……现在全校都传遍了,说我……说我被王老师……包养了……”
我说出“包养”两个字的时候我内心满是悲愤。
这是我人生中承受的最恶毒的污蔑,而这污蔑来自我的亲人。
“王老师因为我,因为这件事,已经被学校……停职半年了……”我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愧疚与痛苦,“我把他害得那么惨……我把他一个那么好的人,害成了这样……我不能再住在他家了,我不能再连累他了……”
“我没有地方去了,阿姨……我真的没有地方去了……我才求白杨,我求她发发善心收留我,让我……让我暂时住在您家里……”
我说到这里,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彻底放弃了最后一丝矜持的动作。
我向前挪动着早已麻木的膝盖,在地板上蹭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
我伸出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一把抱住了林曼丽穿着西服长裤的小腿。
这个动作,是如此的卑微,如此的具有冲击力。
这是动物在绝境中才会做出最彻底的投降和乞求。
我能感觉到她的小腿瞬间绷紧了,透过那层光滑柔软的布料,我能感受到属于她的体温,但那份温暖,却让我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阿姨!我求求你了!”
我将脸死死地埋在她的裤腿上,让温热的眼泪浸湿那昂贵的布料,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最后赌上一切的哀求。
“我求求你了!你别赶我走!我真的不能回家!我回去了……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想念书……我真的只想念书……我想考上大学,我想离开我那个家!我不想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然后像个牲口一样打一辈子工,只为了供我弟弟结婚生子!”
“是我下贱!是我有病!是我不正常!是我求着白杨那样对我的!只有那样……只有那样我心里才觉得踏实!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我才不会胡思乱想!”
“阿姨,您别怪白杨……她……她只是看我太可怜了,才……才顺着我的……她心软……您要罚就罚我!您怎么罚我都可以!我什么都能承受!只求您……求您别赶我走!让我在这里有个地方住……让我能把书读完……”
我把所有的罪责、所有的“病态”,都死死地和我那个唯一真实的目标——“读书”,捆绑在了一起。
我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而不惜衍生出种种变态生存策略的怪物。
我说完了。
我能说的,不该说的,真实的,谎言,全都说完了。
我像一条脱水的鱼,趴在地上,除了发出压抑又绝望的哭声,再也做不出任何别的反应。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一半是表演,一半是力竭后的真实反应。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漫长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曼丽没有动。
她被我抱着腿,整个人都僵硬地站在那里。
我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只能通过她裤腿上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来判断她此刻的状态。
她低着头,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冰冷,锐利。她正在审视我,解剖我,评估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她大概在我的话里,感受到了生理性的不适和源自骨子里的恶心。一个正常人,是无法理解我所描述的这种“病态”心理的。
但同时,我坚信这个解释也一定让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意味着,她的宝贝女儿白杨,并不是一个天生以折磨他人为乐的施虐狂。她只是一个“不懂事”、“心太软”、“被一个心理有问题的怪女孩给缠上了”的孩子。
这个叙事,远比“我的女儿是个恶魔”,更容易让她接受。
她的宝贝女儿,永远是纯洁无瑕的。所有的错,都只能是别人的。
而现在,我亲手把所有的“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最后,她开始冷酷地评估现状了。
赶我走?
是的,这能让她的家立刻恢复清净。但把这样一个我描述中“精神不正常”且“走投无路”的女孩送回那个可怕的家庭,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或者我出去到处乱说,有损她“曼丽尊享”女主人那温婉善良的“体面”和名声。
留下来?
等于在家里放了一个“定时炸弹”,一个肮脏不可理喻的怪物。
但这颗炸弹,似乎又是“可控”的。
因为这颗炸弹,是“自愿”的,是“乞求”着被引爆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颗炸弹,能让她的宝贝女儿开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趴在地上,膝盖的麻痛感越来越清晰,我几乎能感觉到血液重新涌入时那种针扎般的痛苦。
终于,我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长长极其复杂的叹息。
那声叹息里,没有半分同情,也没有半分怜悯。
只有一种,在权衡利弊之后,最终接受了一个麻烦现实的居高临下的疲惫。
“就算是这样,你也先起来说。”
她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冷静,但那种无法掩饰的疏离感,像一层冰,隔在我们之间。
“这跪在地上,成什么样子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落回了原处。
紧接着,她又说。
“再说,我也没说……要赶你走。”
“你就安心地住在这儿就行。”
这几句话,像法官最后的宣判。
宣告了我的胜利。
一场用我最宝贵的仅剩无几的尊严,换来的惨烈无比的胜利。
我赢了。
我赢得了在这座华丽的地狱里,继续苟延残喘的资格。
林曼丽随即把目光转向了白杨,她的眼神重新变得严厉,但原先的怒火已经彻底消退,变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警告。
“白杨!还不快扶盼男起来!”
这一声,既是对白杨的命令,也是在对她宣告: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之后再单独算账。
白杨全程都在旁边静静地观看着。
我那一番声泪俱下突破人类想象下限的表演,让她眼中的惊讶,逐渐转变为一种混杂着轻蔑、好奇和一丝病态欣赏的复杂神色。
她大概觉得我既可怜又可笑,但同时,她也第一次意识到,我这个被她随意摆弄的“玩具”,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也“好玩”得多。
听到母亲的命令,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慢吞吞地走过来。
她有些笨拙,又有些不情愿地伸出手,来搀扶我的胳膊。
她的触碰是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重新审视一件属于她突然变得无比有趣的私有物品。
当我被她从地上搀扶起来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的虚脱感,猛地袭来。
我的浑身都在脱力,几乎无法站稳,只能将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白杨的身上。
长时间跪着的膝盖,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麻痛,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我成功地说服了林曼丽。
但我同时,也亲手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更坚固的名为“下贱”的牢笼。
从今天起,我的一切顺从,都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释。
从今天起,我的一切痛苦,都有了“理所应当”的根源。
我的表演结束了。
但我的人生,将要永远地活在这场无法落幕的戏里。
我被白杨半扶半拖地架着,低着头站在客厅的中央。
林曼丽已经重新坐回了那张柔软的沙发上,她端起茶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她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物品的目光看着我。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真正的地狱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
那扇通往深渊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再无回头之路。
而门内,是林曼丽母女那两双充满了玩味与冷酷的眼睛,以及我那长达两年暗无天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