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州的雨季总是来得毫无征兆,一旦开始,就像是某种漫长的、黏稠的刑罚,要把这座城市里所有活着的东西都腌入味。
已经是六月中旬了,空气里的湿度常年维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在这个巨大的、仿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城市里,阳光成了一种奢侈的谎言。晾在男生宿舍阳台上的衣服永远带着一股未干透的馊味,课本的书页总是发软起皱,摸上去像是在摸一层死人的皮肤。就连人的骨头缝里,仿佛都正在长出一层看不见的青苔。
下午四点,京州大学图书馆的三楼阅览室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低气压。
中央空调似乎坏了,或者是因为这种尴尬的气温而被管理员关掉了。只有几扇半开的窗户里,偶尔吹进一阵带着土腥味的过堂风。这风并不能带来凉爽,反而把外面那股湿热的水汽卷了进来,混合着几百个学生呼出的二氧化碳、陈旧纸张的霉味,以及无数双被捂在运动鞋里的脚散发出的温热气息,在天花板下发酵成一种独特的、令人窒息的高校气味。
我坐在F区的最后一排,手里那本《中国现代文学史》已经停留在第42页整整半个小时了。
角落里的阴影给了我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我叫沈言,中文系大二学生。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我是一块不起眼的背景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优衣库最基础款的灰色T恤,是那种帮室友带饭、帮同学占座、永远脾气温和的老好人。我就像这所大学里最常见的梧桐树叶,多一片不多,少一片不少。
但我有自己的秘密。或者说,我有自己长久以来观测的一颗恒星。
我的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书堆,穿过桌底昏暗的缝隙,熟练而贪婪地锁定在斜前方三排那个靠窗的位置上。
那是乔一。
其实她并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她,就像这所学校里很多暗恋她的男生一样。我知道她是体育学院羽毛球专业的王牌,知道她大一刚进校就拿了新生杯冠军,知道她喜欢喝食堂二楼最左边那家窗口的绿豆沙,不喜欢放糖。
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连帽卫衣,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却紧致的小臂。因为长期挥拍,她的右小臂线条比左边稍微明显一些,那是日复一日在球场上扣杀、在极限状态下爆发出来的生命力。那不是健身房里吃蛋白粉练出来的死肉,而是蕴含着惊人爆发力的线条,像是一张随时拉满的弓。
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紧身运动裤,这种裤子对腿型的要求极高,但在她身上却像是第二层皮肤,完美地勾勒出大腿和小腿之间那种充满弹性的起伏。
她正在备战英语六级。桌上堆满了红宝书和真题集,手里那支黑色的签字笔在指尖飞快地旋转,发出沙沙的声响。
但我关注的不是她在看什么,甚至不是她那张即使素颜也足以让路人回头的脸。我的目光像是一只在阴沟里爬行的生物,顺着地砖的纹路,悄无声息地游走到她的脚下。
那是她的绝对领域。
她今天穿了一双白色的耐克AF1。
这双鞋应该穿了很久了。鞋面上的折痕深得像是岁月留下的刻痕,原本挺括的皮质已经变得软塌塌的,鞋底边缘泛着一圈洗不掉的焦黄色。鞋带系得很松,有些发灰,显然是为了穿脱方便。
对于乔一来说,这可能只是一双舒服的旧鞋。但对于我来说,这双鞋承载了她无数次的奔跑、急停和跳跃。它就像是一个忠诚的容器,收集了她所有的汗水和体温。
乔一似乎很焦躁。
这也难怪。这种阴湿闷热的天气,对于一个每天都要流几斤汗的体育特长生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皮肤层面的灾难。她的身体代谢率比普通人高得多,就像是一台大马力的发动机,即使在静止状态下也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
我看得很清楚,她的双脚在桌子底下并不安分。
每隔几分钟,她的左脚就会无意识地在地上蹭两下。那种摩擦的频率很快,带着一种发泄式的急躁。
那是痒。
那种常年包裹在厚棉袜里的脚,在这个不透气的下午,被汗水、真菌和高温联合围剿了。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下,无数个毛孔正在尖叫,渴望着呼吸。汗水顺着脚踝流进鞋子里,浸透了袜子,让原本干爽的棉织物变得黏腻、沉重。
我感觉我的喉咙有些发干,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却并没有解渴,反而让身体里的那股燥热更甚。
就在这时,乔一终于忍受不了那种隔靴搔痒的折磨。
她左右看了一眼,动作幅度很小,像是在确认周围有没有教导主任或者熟人。没人注意她,大家都在为了绩点和考证而焦头烂额。
于是,她做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
她用右脚的脚尖抵住左脚的脚后跟,轻轻一踩。
然后,把左脚从那只闷热的AF1里提了出来。
那只原本封闭的球鞋像是张开了嘴的贝壳,露出了一角隐秘的软肉。随着脚后跟的脱离,一抹白色暴露在空气中。
那是一只被白色中筒棉袜紧紧包裹的脚。因为长时间的行走和闷热,白色的棉袜已经不再是纯白,而是在脚底和后跟的位置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灰色。那是汗水洇透了棉织物后特有的质感,黏腻、潮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脚踝骨那圆润的轮廓。
但这还不够解痒。
接下来的那一幕,让我握着书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泛白。
乔一并没有把脚放回地上。她似乎觉得地面不够凉快,于是她抬起那只穿着半湿袜子的左脚,寻找着支点。
她的脚尖试探性地往前伸了伸,碰到了前排椅子的不锈钢横杠。
那是图书馆那种老式阅览椅特有的金属横杠,冰冷、坚硬。
她把脚心踩了上去。
然后,开始前后摩擦。
吱——嘎——
虽然声音很小,被周围的翻书声掩盖了,但我仿佛能听到那棉袜与金属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她在用那根冰冷的横杠,去刮蹭她发痒的脚心。
一下,两下。
她的动作很有节奏。脚掌弓起,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在磨爪子。我看得到那灰色的袜底紧紧裹着横杠,随着她的动作,那根原本光亮的不锈钢管上,似乎留下了一层淡淡的、转瞬即逝的水雾。
那是她脚底的热气遇冷凝结成的痕迹。
我想象着那种触感。
冰冷的金属陷进温热的肉里,粗糙的棉袜纤维摩擦着娇嫩的足底皮肤。那种冷热交替的刺激,一定让她感到一阵战栗般的舒爽。因为我看到她的肩膀微微塌下来了一些,整个人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手里转笔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我仿佛变成了一根那样冰冷的横杠,渴望着被她踩在脚下,渴望着感受那种带着体温的碾压。
啪嗒。
一声清脆的塑料撞击声,像是一记耳光,猛地把我从那种近乎病态的幻想中抽离出来。
乔一手中的那支签字笔掉了。
笔在地上弹跳了两下,像是一个不听话的小精灵,骨碌碌地滚到了过道中间,正好停在了距离我大概两米远的地方。
乔一下意识地想要弯腰去捡。
但因为阅览室的桌子太窄,或者是因为她那条紧身裤实在是太紧了,勒得她弯腰有些困难。她试着伸了伸手,指尖距离笔还有十几公分。
她叹了口气,手撑着桌子准备站起来。
我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只敢在梦里排练的机会。
几乎是身体比大脑先做出了反应,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滋啦一声轻响,但我根本顾不上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同学,我帮你。”
我快步走过去。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平静,但我自己知道,那是紧绷到极致后的伪装。
乔一愣了一下,抬起头。
那是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没有化妆,皮肤白皙透亮,鼻尖上还挂着几颗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因为静电贴在脸颊上,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球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邻家女孩的娇憨。
“啊,谢谢。”她冲我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很淡,很客气,礼貌得就像是对待任何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她显然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我们在食堂排队时曾经前后脚,不记得我在球场边捡过多少个她打飞的球。
我走到笔掉落的地方。
但我没有立刻蹲下去。
因为距离拉近了,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了她的脚下。
因为刚才想起身捡笔的动作,她的左脚已经完全从鞋里抽了出来,此刻正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
那只AF1孤零零地躺在一边,鞋舌外翻,鞋垫上甚至能看到一个深灰色的脚印轮廓,那是汗水长期浸泡留下的痕迹,像是一个黑色的幽灵。
而那只穿着灰袜子的脚,正无意识地蜷缩着脚趾。
那一刻,我离她只有不到一米。
一股极其微弱、但对我来说如同惊雷般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孔。
不是幻想中的酸臭,也不是令人作呕的异味。
而是一股热气。
一股湿漉漉的、带着体温的热气。
那是怎么形容呢?就像是夏天暴雨过后,从泥土里蒸腾起来的那种味道。带着一点点草腥气,一点点发酵的酸味,还有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甜。
那是少女特有的体香,混合了运动后的汗液,在封闭的鞋腔里酿造了一下午之后,终于重见天日。它有着惊人的穿透力,不像香水那样浮在表面,而是直接钻进你的毛孔,黏在你的肺泡上。
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有些缺氧。
我慢慢蹲下来,手指触碰到了那支黑色的签字笔。
笔杆是温热的。甚至是有些潮湿的。
上面沾着她手心的汗水。
我握住那支笔,就像是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我并没有立刻站起来。我借着捡笔的动作,把头压得很低,鼻尖几乎贴到了地板上。
我在那个高度,屏住呼吸,然后极其克制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从她脚底和鞋口散发出来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我的肺叶。
真好闻啊。
这就是活着的味道。
这就是乔一的味道。
我就像是一个即将渴死的旅人,在沙漠里遇到了一汪浑浊却甘甜的水。那味道顺着鼻腔直冲天灵盖,让我的脊椎骨都酥了一半,某种难以启齿的生理反应在瞬间被点燃。
但我必须克制。
我必须要把这头野兽关进笼子里。我是沈言,我是中文系的好学生,我不能在这里变成一个变态。
我咬了咬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我迅速站起身,把笔递给她。
“没……没事。”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的、有点书呆子气的男生,掩饰住眼底那近乎狂热的波动,“可能是低血糖,蹲久了有点晕。”
“哦,那你小心点,记得吃早饭。”
乔一接过笔。
在她手指碰到我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股电流。
她的手很热,指腹上有握拍磨出的茧子,粗糙而有力。
“谢了啊。”
她冲我摆摆手,那个动作随意而洒脱。然后她重新坐回位子上,继续和那本红宝书死磕。
她并没有把脚穿回鞋里。相反,她似乎觉得光脚踩在地板上那种冰凉的触感很舒服。她把右脚也脱了出来,两只穿着脏袜子的脚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踩在地上,互相蹭了蹭。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幕。
看着她脚踝上那根细细的青色血管。
看着袜子边缘那被勒出的一道浅浅的红印。
我的口袋里,那只刚才握过她笔的手,正死死地攥成拳头。指尖上,还残留着那支笔的温度,那是她手心的汗水。
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
椅子的座面有些硬,硌得我很难受。但我没有调整姿势,而是保持着一种僵硬的坐姿,双腿在桌下紧紧并拢。那里传来的胀痛感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靠近和嗅闻,变得更加剧烈。布料摩擦着皮肤,每一次极微小的移动都是一种带着罪恶感的折磨。
但我没有动,更没有逃向厕所。
我重新翻开那本《中国现代文学史》,目光落在第42页那行密密麻麻的铅字上。
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的右手——那只刚刚握过她笔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
我假装推扶眼镜,手指极其自然地滑过鼻尖,然后停留在嘴唇上方。
我屏住呼吸,那是极其轻微的一吸。
很淡。
那是金属笔杆留下的铁锈味,混合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咸湿气息。那是她手心汗水的味道,是她刚刚握着那支笔奋斗了一下午留下的体温。
这股味道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线,瞬间将我和斜前方那个背影连接在了一起。
我看着乔一。
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左脚的脚后跟踩在椅子的横杠上,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那只脱了一半的AF1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像是个被遗弃的玩具。
过堂风又吹了进来,带着雨水的土腥味,但这股味道此刻在我的鼻腔里,已经完全被指尖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气息覆盖了。
我放下手,重新握住了书页。
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书上的字,虽然我的心跳依然快得有些不正常。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的翻书声和乔一那只笔旋转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我坐在阴影里,忍受着身体的胀痛,继续看着书。
只是每隔几分钟,我都会下意识地抬起手,用那根手指轻轻蹭过鼻尖。
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整个夏天。
大佬还是一如既往强!不过大佬好多文开头第一段都是湿热的气候啊
第二章
隔天下午的阳光并没有比前一日的暴雨可爱多少。京州的太阳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毒辣,像是要把地面上残留的水分全部蒸发成滚烫的蒸汽。
羽毛球馆里更是像一个巨大的、密封的高压锅。
数十双专业球鞋在地胶上急停、摩擦,发出那种尖锐得像是指甲刮过黑板的“吱吱”声。这种声音对于外人来说是噪音,但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是战斗的号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味道——橡胶受热后的焦糊味、止汗喷雾的薄荷味,以及最核心的、几十具年轻肉体剧烈运动后散发出的汗馊味。
我坐在看台最角落的蓝色塑料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没怎么翻过的笔记本。
这里是我的另一个据点。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出现在体育学院的训练馆里其实有些突兀,但我总能找到理由——比如“来这里蹭空调写稿子”,或者“帮室友送水”。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角落里有这么一个安静的、带着黑框眼镜的背景板。
我的视线穿过球网的方格,锁定在三号场地。
乔一正在打对抗赛。
她今天穿了一件亮黄色的无袖速干衣,下身是黑色的短裤。随着她起跳扣杀的动作,紧实的背部肌肉线条一览无余,像是一只展翅的鹰。汗水顺着她的发梢甩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晶莹的弧线,然后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但我看得出来,她今天的状态不对。
她的步伐很沉。每一次上网扑球后的制动,她的眉头都会极其细微地皱一下。那不是体力透支的表现,而是疼痛。
视线下移。
她脚上穿的不是昨天那双旧的AF1,而是一双崭新的、白色的尤尼克斯专业羽毛球鞋。
那是赞助商刚发下来的新装备。白色的鞋面上印着亮银色的Logo,在灯光下反着光,看起来专业、昂贵、气派。但对于一双还没被驯服的脚来说,这种硬质皮革包裹的新鞋,往往意味着刑具。
“嘭!”
乔一一个反手挑球,球挂网了。
她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右脚着地,左脚不敢吃力地悬空了一瞬。
“暂停!”
她冲着对面的搭档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压抑的烦躁,“不行了,歇会儿。”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场边。没有去休息区的大长椅,而是径直走向了我所在的这个角落。因为这里离她的球包最近,也离我最近。
“水。”
她还没坐下,手已经伸到了我面前。
我拧开早就准备好的一瓶电解质饮料,递给她。瓶身外面裹着一层细密的水珠,那是从冰柜里拿出来后遇热凝结的冷凝水。
“谢了。”
乔一接过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喉咙吞咽的动作带动着锁骨上的汗水滑落,滴进衣领深处。她的一口气喝掉了半瓶,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视线落在她的左脚上。
“脚废了。”
乔一骂了一句脏话,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地上。她完全不顾及形象,或者说,在我面前她从来不需要顾及形象。
“这新鞋太硬了,跟穿了两块砖头似的。后跟那个内衬磨得我皮都快掉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粗鲁地去解鞋带。
新鞋的包裹性太好了,脱起来很费劲。她用力蹬了两下,才把那只左脚从鞋里拔出来。
随着鞋子的脱离,一股浓烈的、带着热度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不同于昨天在图书馆那种发酵了一整天的酸甜味。这是一种更具攻击性的味道——那是新鲜的、刚刚经过高强度运动激发的汗味,混合着新鞋特有的胶水味和皮革味。它热辣辣的,像是一股刚出炉的蒸汽。
我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底那股熟悉的颤栗。
乔一一把扯掉脚上的短袜。
白色的专业毛巾袜,厚实吸汗,此刻已经完全湿透了,变成了灰黄色。
随着袜子的剥离,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在她的脚后跟位置,那块原本长着茧子的皮肤被磨破了。表皮被掀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鲜嫩的真皮层,周围还有一圈被磨得透明的水泡。鲜红的血丝从伤口渗出来,混合着汗水,看起来触目惊心。
“破了?”我蹲下来,视线盯着那块血肉模糊的地方。
“嗯,疼死我了。”乔一吸着冷气,用手扇着风,试图给伤口降温,“张哲那个傻逼,非说这鞋支撑性好,让我赶紧适应。适应个屁,再穿半小时我跟腱都得磨断了。”
她嘴里骂着张哲,但语气里并没有真正的恶意,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人”的吐槽。
“别动。”
我说。
我转身打开我的背包。
其实我并不需要找,因为那些东西就放在最外层的侧兜里。
一包医用棉签,一瓶凡士林,还有一个我是特意去便利店买的、此刻还在冒着冷气的冰袋。
我没有买创可贴。因为对于这种位置的运动损伤,创可贴一出汗就会掉,而且会卷边,反而会加重摩擦。
“把腿抬起来。”
我从包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铺在塑料椅上。
“你要干嘛?”乔一看着我手里的冰袋,愣了一下,“你随身带这玩意儿干嘛?”
“刚才来的路上买可乐顺便买的,本来想自己冰敷一下膝盖。”我撒谎的时候面不改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先冰敷。消肿止痛,收缩血管。如果不先降温,你这脚脖子明天得肿成猪蹄。”
乔一犹豫了一下。
这里是训练馆,周围还有其他人。虽然大家都在忙着训练,但这么亲密的动作……
“快点,冰化了就没用了。”我催促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乔一看了看自己红肿的脚后跟,又看了看我平静的脸。
“行吧。轻点啊。”
她不再矫情,转过身,把左腿抬起来,架在了铺着毛巾的椅子上。
那个高度,正好在我的胸口位置。
她的脚很烫。那是充血状态下的高温。脚掌因为刚才的跑动而微微发红,青色的血管在脚背上凸起,随着心跳一突一突的。
我撕开冰袋的包装。
并没有直接敷上去,那样会冻伤皮肤。我用毛巾把冰袋裹了一层,然后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跟腱和脚踝处。
“嘶——!”
乔一猛地缩了一下腿,脚趾瞬间扣紧,“好冰!”
“忍着。”
我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脚背,制止了她的退缩,“冷热交替才能刺激循环。一开始是冰,过一会儿就舒服了。”
我的手掌覆盖在她的脚背上。
那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肌肤之亲。
她的皮肤滑腻湿润,上面全是汗水。掌心传来的触感是温热的、坚韧的。我能感觉到她骨骼的硬度,也能感觉到她皮肤下血液的流动。
那种触感顺着我的指尖传导回来,像是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我的神经末梢。
我必须用极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指不要去摩挲,不要去揉捏。
冰块在高温的皮肤上迅速融化。
冰水混合物顺着毛巾的缝隙渗出来,滴落在她的脚踝上,然后顺着足弓优美的弧线流下来,滴在地板上。
那种画面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晶莹剔透的水珠划过她有些粗糙、甚至带着灰尘的皮肤,冲刷出一道道干净的痕迹。像是雨水冲刷着干涸的河床。
乔一慢慢适应了这种温度。紧绷的小腿肌肉松弛下来,她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呼……活过来了。”她闭着眼睛说,“沈言,你这招还真管用。”
“还没完。”
我拿开已经化了一半的冰袋。
她的脚后跟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红,温度降了下来,痛感也被麻痹了不少。
我拧开凡士林的盖子。
那是无色无味的矿物脂,晶莹剔透,像是凝固的油脂。
“冰敷完,要涂这个。”
我用食指挖了一大块膏体。
“凡士林能减少摩擦,还能封闭伤口,隔绝汗水。比红花油那种又臭又辣的东西适合这种开放性伤口。”
我低下头。
那一刻,我离她的脚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脚后跟上那些细小的纹路,看到伤口处翻卷的死皮。
那股混合着汗水和冰水的味道,直冲我的鼻腔。
我屏住呼吸,把手指伸了过去。
微凉的、滑腻的膏体,涂抹在那块滚烫的伤口上。
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伤口周围完好的皮肤。
滑。
那是凡士林特有的质感。
我在她的脚后跟上轻轻打着圈,把膏体抹匀,形成一层厚厚的保护膜。
我的动作很慢,很细致。
与其说是在涂药,不如说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指尖感受着她皮肤的粗糙与细腻。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痒……”
乔一缩了缩脚,声音有些含混,“沈言,你涂个药怎么跟绣花似的。”
“涂匀了才有用。”
我声音沙哑,头也没抬,贪婪地享受着这合法的触碰时间。
“哟,这是干嘛呢?”
一个清脆却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我的手抖了一下,迅速收回来。
乔一也睁开了眼。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林夏。
她是乔一的女双搭档,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手里拎着一只巨大的水壶。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让我心惊肉跳的审视。
“林夏,你也歇了?”乔一倒是很自然,甚至没把腿收回来。
“累了,喝口水。”林夏拧开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目光依然粘在我身上,“我说沈大才子,你这业务范围挺广啊。我看张哲都没你伺候得这么周到。”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我和乔一之间那种模糊的氛围。
“正好带了药,顺手。”我站起来,抽出一张湿纸巾擦手。
手指上还残留着凡士林的油腻,以及乔一的体温。我擦得很慢,不想把那种感觉擦掉。
“是吗?”林夏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你包里这冰袋还挺智能的,正好在乔一脚疼的时候还没化。”
我没说话。多说多错。林夏太敏锐了,她那种动物般的直觉总是能嗅出不对劲。
“哎呀你别阴阳怪气的。”乔一大大咧咧地帮我解围,把脚收了回来,试着踩了踩地,“沈言是我哥们儿,人家细心不行啊?哪像你们这帮大老粗。”
“行行行,你哥们儿。”林夏翻了个白眼,但并没有深究,“脚怎么样?下一局还能上吗?”
“应该行。”乔一穿上那只被汗水浸透的袜子,又皱着眉把脚塞进那只该死的尤尼克斯新鞋里,“有这层油润滑着,没刚才那么磨了。”
她站起来,用力跺了跺脚。
“谢了啊,沈言。”她冲我扬了扬下巴,“回头请你吃饭。”
“去吧。”我点点头。
乔一拿起球拍,重新跑回了场地。
林夏没有马上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乔一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我。
“沈言。”她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嗯?”
“乔一这人虽然大大咧咧的,但她不傻。”林夏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有些好,给多了就是负担。你自己悠着点。”
说完,她也没等我回答,转身跑向了球场。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林夏的话像是一记警钟,在嘈杂的球馆里回荡。
但我并不在乎。
或者是说,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张刚刚擦过手的湿纸巾。
上面沾着凡士林的油渍,还有一点点微不可见的、从乔一脚后跟上蹭下来的死皮。
还有那块裹过冰袋的毛巾。
此时它正湿漉漉地躺在椅子上,吸饱了融化的冰水和乔一脚上的汗水。
我左右看了看。
没人注意角落。
我拿起那块毛巾,并没有把它还给乔一,也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
我把它叠好,哪怕它湿冷、沉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汗味。
我把它塞进了我背包的最深处,那个专门用来放“战利品”的夹层里。
然后,我重新坐下来。
手指放在鼻尖下。
那股凡士林的矿物味混合着少女脚踝处的咸湿气息,在我的指尖上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油膜。
这是我的标记。
也是我今天最大的收获。
远处的球场上,乔一高高跃起,一记漂亮的扣杀。
“好球!”
欢呼声四起。
她在光里。
而我在阴影里,握着那块湿透的毛巾,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融化,渗进这块看不见的地板缝隙里。
第三章
离开羽毛球馆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路灯在潮湿的雾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像是浮在浑水里的油渍。我背着那个装着冰袋毛巾的包,感觉背脊发烫。那块毛巾虽然被裹在最深层的夹层里,但我总觉得它正在透过层层布料,向我的后背传递着某种只有我能感知的温度。
我没有直接回宿舍。现在的我,就像是一个刚偷吃了禁果的贼,还没办法立刻回到那种充满男生汗臭味和游戏喊叫声的集体生活中去。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足够安静、足够阴暗的地方,来慢慢消化今天下午那种过载的触觉记忆。
我拐了个弯,走向了校园最北角的那栋老文科楼。
这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红砖楼,是京州大学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墙体上爬满了墨绿色的爬山虎,在这个雨季里,那些植物吸饱了水分,肥厚得像是无数只绿色的手掌,将整栋楼紧紧包裹。楼道里没有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腐朽味,混合着灰尘和某种不知名霉菌的气息。
这里是我的另一个世界。
推开三楼尽头那扇掉漆的木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一股女式烟草混合着陈年旧书的味道。
“来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窗边的阴影里传出来。
苏青正坐在那里。她没有开灯,整个人陷在一张破旧的单人沙发里。那是以前从教职工休息室淘汰下来的,弹簧都坏了,坐上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真丝吊带长裙,外面随意地罩着一件男款的大号白衬衫。那衬衫太大了,袖口卷了好几道,下摆垂下来遮住了大腿,露出一双瘦削苍白的小腿。她的脚上没穿鞋,光着脚踩在满是烟灰的木地板上,脚趾甲涂成了深沉的酒红色,像是凝固的血。
“学姐。”
我随手关上门,把那个沉甸甸的背包放在门口的桌子上。
“怎么这副德行?”苏青吐出一口烟圈,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了我一眼,“像只刚从水沟里爬出来的落水狗。”
“外面湿度太大。”我避开她的视线,走到书架前,假装翻找着上一期的社刊,“感觉都要长蘑菇了。”
苏青是文学院大四的学姐,也是我们这个半死不活的“流浪者文学社”的社长。她是个怪人。长得很美,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颓废的美,像是一朵开在坟墓边的罂粟。
在这个文学社里,我们不谈风花雪月,只谈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你身上有味道。”
苏青突然说。
我翻书的手顿了一下,心脏猛地缩紧。
“什么味道?”我故作镇定,但手指却下意识地抓紧了书脊。
“不是你平时的那种书呆子味。”苏青夹着烟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指了指我的背包,“也不是雨水的味道。是一股……很热的、很躁动的味道。像是那种刚跑完五公里的动物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她吸了吸鼻子,眼神变得玩味起来,“还有一股凡士林的味道。你去体育馆了?”
我沉默了。在苏青面前撒谎是没有意义的。她就像是一个拥有透视眼的巫师,总是能轻易地剥开我那层伪装的好学生外皮。
“嗯。”我承认道,“去帮忙送点东西。”
“送给那个打羽毛球的小学妹?”苏青轻笑了一声,那个笑声里带着一丝早已洞悉一切的嘲弄,“叫什么来着?乔一?”
“是。”
“还没死心呢?”苏青把烟头按灭在窗台上那个堆满了烟蒂的玻璃罐头瓶里,然后又从那个精致的烟盒里抽出一根,“沈言,你这人挺有意思。明明是个喜阴植物,偏偏喜欢那种光照强度最高的地方。你不怕被晒死?”
“不觉得。”我走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的烟头,“正是因为刺眼,才想靠近。”
“靠近之后呢?”苏青盯着我,“摘下来?带回家?插在你的花瓶里?”
我摇了摇头。
“我养不活。”
我说得很平静。这不是自卑,而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的现实认知。
“她那种人,需要很大的空间,很贵的肥料,还有……很多的关注。”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些苍白的手,“我这里只有阴影。如果把她摘下来,不出三天她就会枯萎。”
“所以你就打算这么看着?”苏青挑了挑眉,“做个偷窥狂?”
“不是偷窥。”我纠正道,尽管底气并不足,“是……守护。”
“噗——”
苏青没忍住,笑出了声。烟灰随着她的动作抖落在大腿上,她毫不在意地伸手拂去。
“守护?沈言,你能不能别把那个词用得这么恶心。”她把烟递到嘴边,深吸了一口,“守护是骑士干的事。骑士是要骑着马冲锋的,是要流血的。”
她站起来,光着脚走到我面前。那股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她身上某种冷冽的香水味,直冲我的鼻腔。
“而你不是骑士。”她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你的眼神里没有那种东西。你的眼神里只有贪婪。你想占有她,但你知道自己配不上,所以你退而求其次。”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放在桌子上的那个背包。
“这里面装着什么?”
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
“没什么。一些杂物。”
“杂物会让你这么紧张?”苏青冷笑了一声,“让我猜猜。是她喝剩的水瓶?还是擦过汗的纸巾?”
我没说话。
“沈言。”苏青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诱导般的磁性,“承认吧。你根本不想当什么骑士。你也不想把她摘下来。你只是喜欢跟在她后面,捡她不要的东西。”
我不置可否。
但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那种被剥光了游街的羞耻感,混合着一种被人理解的快感,在身体里交织。
“那又怎么样?”我声音沙哑,“这不犯法。”
“是不犯法。”苏青转过身,走回窗边,“但这很……下流。不过,也很美。”
她随手从沙发旁边的地上拿起一本书,扔给我。
那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第29首,《腐尸》。”她说,“念给我听。”
我接过那本已经被翻得起毛边的书。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翻到了那一页。
这首诗我很熟。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我的脑子里。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
“回忆吧,我的爱人,我们见到的东西,
在那温和而明媚的夏日清晨:
在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横卧在铺满石子的床上……”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它的双腿向上翘起,像个淫荡的女人,
热辣辣地喷发着毒气,
它随随便便地张开充满臭气的肚皮,
把无耻和这种调子连在一起。”
当我读到这里时,苏青突然转过头。
“停。”
她看着我,“你读这首诗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愣了一下。
“在想尸体。”我撒谎。
“骗子。”苏青毫不留情地拆穿我,“你在想那个打羽毛球的女孩。你在想她刚脱下来的鞋,想她满是汗水的脚,想那些别人觉得脏、但你觉得香的东西。”
她走过来,抽走了我手里的书。
“波德莱尔是个天才。他告诉我们,美不仅仅存在于鲜花里,也存在于腐烂里。甚至,腐烂才是更本质的生命力。”
她把书扔回沙发上,整个人靠在窗台上,背对着月光,脸庞隐没在阴影里。
“沈言,你知道为什么植物的根都要往地下钻吗?”
我看着她。
“因为上面太吵了。”苏青说,“阳光太烈,风太大,所有人都在争奇斗艳。只有地下是安静的。那里又黑,又湿,全是烂掉的叶子和动物的尸体。”
她停顿了一下,吐出最后一口烟雾。
“但只有在那里,你才能真正抱住她。在上面,你只能看着她。但在下面,你可以把她包裹起来。哪怕只是包裹住她的根。”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包裹住她的根。
我想起了今天下午,我把凡士林涂在她脚后跟上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块此刻正躺在我包里的、吸饱了汗水的毛巾。
那种感觉……不就是包裹吗?
我不需要她知道我在那里。我不需要她对我感恩戴德。
我只需要在那里。
在她的脚下。
“懂了吗?”苏青把烟头弹向窗外。红色的火星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懂了。”我说。
“懂了就滚吧。”苏青挥了挥手,“你那一身的凡士林味儿,还有那种发情的味道,熏得我头疼。”
我站起来。
拿起那个沉甸甸的背包。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学姐。”
“又怎么了?”
“这本书。”我指了指沙发上的《恶之花》,“虽然我读过很多遍,但我从来没买过。”
“想说什么?”
“我觉得……我可能活在那本书里。”
苏青没有回头。
她在黑暗中沉默了几秒,然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祝你在里面玩得开心。别把自己玩死了就行。”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走出了那个充满了烟草味和霉味的房间。
随着门在我身后“吱呀”一声关上,苏青的世界被隔绝在了身后。楼道里没有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惨白月光,把台阶照得像是一排排森森的白骨。
我顺着楼梯往下走。
这栋老楼很空,脚步声在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走到二楼转角风口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闻了闻袖口。
那里沾染了苏青房间里浓烈的女式烟草味,但在那层辛辣之下,还顽固地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油腻的矿物脂味。那是我的味道,也是乔一的味道。
走出文科楼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雨水浸泡后的腥气。路边的花坛里,那些白天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栀子花,被这场暴雨摧残得七零八落。
我停下脚步。
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一朵被打落的栀子花正躺在泥水里。
它原本洁白的花瓣已经沾满了黑色的淤泥,边缘开始氧化发黄,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褐色,像是一张被揉皱了的废纸。
我弯下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花瓣的那一刻,传来一种湿冷、软烂的触感。
它已经脏了。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浓烈甜香和腐败泥土的气息。
但我没有把它扔回花坛。
我把它捏在手心里,感受着那种黏腻的触感。
我拉开外套的口袋,把这朵沾着泥的残花放了进去。
它和那个装着毛巾的背包,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
口袋沉甸甸的。
我拿出手机,按亮屏幕。
21:45。
微信置顶的头像依然安静,没有任何红点。
我盯着那个空白的界面看了一会儿,然后熄灭屏幕,把手机塞回了另一个口袋。
远处宿舍区的灯光把夜空映得发红,隐约能听到人群的喧嚣。
我紧了紧背包的带子,低下头,像个怀揣着赃物的窃贼,快步走进了那片浓重的夜色里。
雨后的风很凉。
但我口袋里的那朵烂花,正在慢慢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