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田中阳一的心脏便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那条来自相田绘里奈的LINE消息,只有一个单词和一张图片。
“来。”
图片是美术馆的门票。
没有时间,没有问句,只有不容置喙的命令。
阳一机械地换上出门的衣服,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他不敢在镜子前多停留一秒,镜中的那张脸,麻木、顺从,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电车摇晃,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一如他坠落的人生。他曾经是这所私立庆义高中的太阳,学业、运动、样貌,无一不是顶尖。而现在,他只是“器物”,一个在法律意义上不再是“人”的存在,一个可以被随意使唤、随意丢弃的物件。
美术馆里,高挑优雅的绘里奈走在前面,欣赏着隈研吾设计的庭院光影,姿态娴静得如同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色山茶花。阳一则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位置,低着头,扮演一个沉默的影子。他不敢去看那些被精心呵护的艺术品,那些美好的东西只会像针一样,刺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提醒着他自己如今身处何等肮脏的泥沼。
他的全部心神,都用来感知绘里奈的情绪。她嘴角的弧度,她脚步的快慢,她落在某幅画上多停留的几秒钟……这一切都是他必须解读的信号,任何一个细微的错误,都可能引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结束了这场对阳一而言漫长如一个世纪的“艺术熏陶”后,他被带回了位于代代木上原的私宅。
一踏入玄关,一股冰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这栋宅邸的内部空间巨大得令人窒息,纯白与高级灰构成了空间的主色调,每一件家具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摆放的展品,昂贵、极简,却毫无一丝一毫的生活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香薰和高级皮革护理剂混合的味道,干净到不近人情,让阳一这个闯入者自惭形秽,仿佛自己身上每一颗灰尘,都是对这片空间的玷污。
“嗒。”
一声清脆的、宣告所有权的声响。
绘里奈将那双价值不菲的白色德训鞋随意踢在玄关,鞋跟磕在光洁如镜的昂贵大理石地面上。她似乎连弯腰解鞋带都觉得麻烦,动作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耐烦。
她没有换拖鞋,就那样穿着灰色的中筒棉袜,径直走进客厅,将自己柔软的身体深深陷进那套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巨大模块化沙发里。柔软的羊绒坐垫吞没了她一半的身体,她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墙上那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液晶电视。
电视里,预先录制好的综艺节目正在播放,经过精心编排的罐头笑声突兀地响起,回荡在这片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过来,”绘里奈的声音很轻,没有看他,“把上衣脱了,跪在我旁边。”
她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吩咐一个智能家居音箱播放音乐,仿佛跪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而是一个刚刚摆放到位的、没有感情的物件。
阳一的心脏又是一阵抽紧。他沉默地、机械地执行着命令,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裸露的上半身,皮肤上立刻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走到沙发旁,双膝落地,冰凉坚硬的木地板硌得他膝盖生疼。
他刚刚跪稳,一只穿着灰色棉袜的脚就随意地搭在了他的后背上。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缩。
那只脚的重量并不重,甚至可以说是轻巧。但其中蕴含的、不容抗拒的支配感,却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能感受到她足弓的柔和弧度,正贴着他的肩胛骨。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棉袜传递过来,那不是温暖,而是一个宣告所有权的、滚烫的烙印。
他的视觉被彻底剥夺了自由。他不敢抬头,不敢环视,甚至不敢去看绘里奈的脸。他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地面上,视野里,只有绘里奈另一只踩在柔软的、纯白色羊毛地毯上的脚。
那只脚的脚跟轻轻落地,脚掌微微竖起,形成一个优雅的弧度。
绘里奈的注意力似乎完全在电视里那个吵闹的综艺节目上,她对脚下这个温顺的、会呼吸的“活物脚凳”毫不在意。也许是逛了一天美术馆,脚部堆积的酸胀感让她有些不适,她那只踩在地毯上的脚的脚趾,开始在袜子的包裹下,无意识地、反复地进行着抓握、伸展的动作。
阳一死死地盯着。
他能清晰地看到,伴随着她的动作,灰色棉袜的纹理被绷紧、又松弛。他甚至能看到,当她脚趾用力伸展时,脚背上那几条几不可见的、纤细的筋络轮廓会微微凸显出来,然后又隐没不见。
那个动作,轻柔、和缓,却像一个正在被不断上膛的扳机。
每一次蜷缩,每一次伸展,都让阳一的心脏狠狠地抽紧一次。他不知道这个扳机什么时候会扣下,又会射出怎样一颗足以将他撕碎的子弹。
电视里的罐头笑声是那么刺耳,那么遥远,像是来自另一个幸福世界的声音。而在这个只属于他与绘里奈的、静默的刑场里,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被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停止的呼吸声,以及血液疯狂冲刷耳膜时产生的、剧烈的嗡鸣。
后背上,她脚掌的温度稳定而持续。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她足弓的每一寸弧度,能感觉到她偶尔因为调整坐姿而改变重心时,脚踝骨骼产生的微小移动。这触感不是温暖,而是烙印,一寸寸地将他的身份和处境,烙进他的骨头里。
他是一件工具,一个脚凳,一个物件。
时间在令人窒己的静默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一场酷刑。
他不知道这样要跪多久,是二十分钟,还是半小时,抑或直到她看完这档无聊的综艺节目。这种悬而未决的、未知的等待,比直接的惩罚更磨人,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的神经上来回拉锯。
不能再等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的恐惧中冒了出来。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上一次,那个让他至今记忆犹新的下午。
那是涩谷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人来人往,喧嚣鼎沸。绘里奈大小姐一时兴起,想尝尝路边的可丽饼。阳一作为“随行物品”,自然要负责排队、购买、然后双手奉上。
意外就发生在那一刻。
一个奔跑的小孩撞了他一下,他手中的可丽饼倾斜,一团甜腻的、雪白的奶油,精准地滴落在绘里奈那双一尘不染的、纯白的Roger Vivier方扣平底鞋上。
那一瞬间,阳一的大脑一片空白。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惊诧、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身上。绘里奈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温度降到了冰点。
他该怎么办?立刻跪下用手擦干净?还是用纸巾?可那样会不会把奶油抹得更开?会不会弄脏这双他一个月的打工钱都买不起的昂贵鞋子?
他犹豫了。
仅仅因为周围那些陌生的目光,仅仅因为那瞬间涌上心头的、属于“人”的羞耻感,他迟疑了。
那迟疑,只有短短的三秒钟。
三秒之后,阳一还是跪在地上把她鞋子上的奶油舔舐干净了,可是为时已晚,绘里奈什么都没有说,那眼神平静吴波,随后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逛街。
那三秒钟的犹豫,换来的是他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痛觉记忆。
回到那间同样冰冷的私宅,绘里奈让他跪在地上,伸出手。然后,她穿着那双鞋子,用那看似优雅的方扣鞋跟,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反复地碾过他的手掌指骨。
那是一种骨头即将被踩碎的、尖锐的、令人作呕的痛感。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鞋跟每一次旋转时,他指骨间发出的、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疼得浑身冷汗,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疼痛还未平息,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便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打得他耳中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颊瞬间就麻木了,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剧痛。
绘里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犹豫,是奴隶最不该拥有的情绪。”
那句话,像一道魔咒,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此刻,那句话又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后背上的疼痛仿佛再次浮现,与眼前这只正在无意识活动着的、穿着灰色棉袜的脚,重叠在了一起。
他死死地盯着那只脚,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挣脱了囚笼的毒藤,迅速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能再等了!
等待的尽头,必然是惩罚。她的耐心是有限的,她的“无聊”是需要被取悦的。一旦电视节目结束,她那无处安放的“兴致”,就会立刻转移到自己这个唯一可以用来消遣的“玩具”身上。
到那时,自己又将因为什么样的、意想不到的“错误”,而遭受新一轮的折磨?
他不知道。
而这种未知,才是最恐怖的。
他必须主动。
必须在她开口之前,在她对自己这个“脚凳”感到厌倦之前,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只会等待惩罚的、无趣的物件。
这是一场赌局。
赌注,是他今晚是否能少受一些折磨,是否能换来片刻的安宁。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囚。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身体,将匍匐的上半身,转向了那只踩在柔软地毯上的、绘里奈的左脚。
他的嘴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屈辱而剧烈颤抖着,他闭上眼,将那张曾经俊美无俦的脸,向着那只散发着少女体温和淡淡汗味的棉袜,卑微地、颤抖地,凑了过去。
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赌一次生机。
第三十六章
这是一个赌徒的姿态。
田中阳一很清楚,当他决定移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将自己仅剩的、名为“自我”的筹码,全部推上了赌桌。
赌桌的另一头,是神。
不,是比神更可怕的存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掌控着他全部喜怒哀乐的、名为相田绘里奈的少女。
他的身体像一架生锈了几个世纪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尖锐的摩擦与抗议。将重心从完全跪姿,极其缓慢地向前倾斜,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全部的意志力。冰凉的木地板摩擦着他的膝盖,那份疼痛清晰而真实,却远不及他内心翻江倒海的屈辱与恐惧。
他的上半身,像是在测量着自己与死亡之间的距离的尺蠖,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向着那个目标移动。
那个目标,是绘里奈的左脚。
那只脚穿着一只灰色的中筒棉袜,脚跟着地,脚掌竖起,脚趾还在袜子的包裹下,不时地、慵懒地蜷缩、伸展。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死神在调整镰刀的角度,寻找着最完美的、可以一击毙命的切割点。
阳一的视野早已模糊,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他甚至看不清那只脚的轮廓,只能看到一个灰色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影子。他不敢用嘴,那太过直接,太过卑微,他还没有准备好彻底碾碎自己。他也不敢用脸颊,那接触面积太大,像是一种亲昵,而他很清楚,任何未经允许的“亲昵”,都会被解读为冒犯。
只剩下鼻尖。
那个他身体上最突出、最敏感,却也最不具备“功能性”的部位。用它去接触,像是一种笨拙的、动物式的讨好,既表达了臣服,又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可悲的界限感。
这便是他的赌注。
他赌她能看懂这份讨好中蕴含的复杂信息,赌她会因为这份“创造性”的卑微而感到新奇,从而暂时放过自己。
当他的鼻尖终于触碰到那温热的棉袜时,阳一的整个世界都凝固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被这一个点无限地放大。
他能感觉到棉袜柔软的、带着细微起绒的纹理,正轻轻地摩擦着他的鼻尖皮肤。他能感觉到织物之下,那属于少女的、鲜活的体温,稳定而持续地传递过来,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然后,是气味。
一股极其私密的气息,顺着他的呼吸,不由分说地、霸道地涌入他的鼻腔,占领他的肺叶,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那气味并不难闻,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碎的“洁净感”。绘里奈极高的清洁标准和优渥的生活环境,让这股气息显得层次分明。最外层,是她那双昂贵的、纯白德训鞋内衬所残留的高级皮革护理剂的味道,清冷而克制;中层,是她身上那款名为“白茶”的、价格不菲的香水在一天挥发后,沉淀下来的、淡淡的木质尾调;而最核心的,也是最让阳一感到崩溃的,是属于她身体本身的、最真实的味道。
那是一种极其微量的、因长时间行走而产生的足部汗液的微咸气息,混合着少女体温烘烤下散发出的、如同刚刚出浴后才会有的、干净的肌肤芬芳。
这味道,是“活着的证明”,是属于一个正常人类的、健康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证明。
而他,田中阳一,一个“器物”,一个连“人”都算不上的存在,此刻却只能通过这种最卑微的方式,去嗅闻这份他早已失去的、属于“人类”的气息。
这比任何腐烂的恶臭,都更能刺穿他的心脏。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献祭。
他闭着眼,睫毛因为无法抑制的恐惧而剧烈地、疯狂地颤抖着。他强迫自己,压抑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与屈辱,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大口地、用力地呼吸着。他要用自己的肺,去装满这象征着他卑微处境的、属于她的味道。
他开始用鼻尖,在那温热的棉袜上,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摩擦起来。动作生涩、笨拙,像一只刚刚学会向主人摇尾乞怜的幼犬。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
电视里悠扬的古典乐依旧在流淌,但对阳一而言,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他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狂野的心跳声,以及棉袜的纤维,与他鼻尖的皮肤摩擦时,发出的那种细微到如同幻觉的“沙沙”声。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多久,可能是一秒,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突然,一股截然不同的触感,从他的胸口传来。
阳一的身体瞬间僵硬,每一块肌肉都在刹那间绷紧到了极限,后背的皮肤上,冷汗如同泉涌般瞬间浸透了衣衫。
来了!
是惩罚吗?是因为自己自作主张的举动冒犯了她吗?
他的大脑疯狂地运转着,预备着即将到来的、如同上一次那般碾碎骨骼的剧痛。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那触感,轻柔得不可思议。
是绘里奈的另一只脚。是那只从他后背上移开的、同样穿着灰色棉袜的右脚。
她的脚趾,隔着薄薄的棉袜,轻轻地、带着一丝好奇与玩味,拨弄了一下他胸前左侧那早已因为恐惧和寒冷而挺立起来的乳头。
那个动作,力道控制得极其精准。轻得不足以产生丝毫的痛感,却又清晰得足以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弹奏出一串令人头皮发麻的音符。
阳一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却又死死地咬住嘴唇,不敢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一股荒谬绝伦的、近乎晕眩的解脱感,毫无道理地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没有受到惩罚,他赌对了。他的“聪明”,他的“创造性”,为他赢得了“安全”。
这短暂的安全感,是腐蚀灵魂的毒药。
紧接着那份解脱感而来的,是更深的、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自我厌恶与绝望。
他为自己感到恶心。
恶心自己竟然会因为这种施舍般的、猫捉老鼠式的“奖赏”而感到解脱。恶心自己竟然在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这套属于“驯兽师”与“野兽”之间的游戏规则。他正在被改造,被驯化,他的灵魂,正在以一种他自己都能清晰感知到的速度,被腐蚀、被替换。
绘里奈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如同棋手看到对手终于走出了自己预想中的那一步棋时,才会露出的、冰冷的赞许。
她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电视屏幕上那部枯燥的纪录片,仿佛脚下正在发生的、这场惊心动魄的心理博弈,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随手的、无足轻重的小动作。
这份漫不经心,才是最深的蔑视。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那个讨好的动作持续得太久,失去了新鲜感。绘里奈似乎终于感到了一丝厌倦。
她缓缓地将那只被阳一用鼻尖摩擦着的左脚,从他的脸边移开,动作流畅而自然。然后,带着一丝宣示胜利的意味,重新、轻轻地,搭回了他那因紧张和冷汗而不住颤抖的后背上。
像是在一件心爱的战利品上,重新打上滚烫的烙印。
阳一的心,再一次沉入了谷底。
结束了吗?不……还没有。
紧接着,绘里奈将那只刚刚“奖赏”过他,还未经“服侍”的右脚,从地毯上抬起,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伸到了他的面前。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高度,同样的角度。
这是一个无声的命令。
一个清晰到残忍的命令。
阳一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意识到,他所谓的“赌局胜利”,他那“创造性”的求生行为,并没有为他赢得任何东西。
不,他错了。他赢得了。
他赢得了一个全新的“项目”,一个被标准化、流程化的、全新的服侍项目。
他的“聪明”,没有为他换来片刻的自由,只为他换来了一副更精致、更贴合他角色的、全新的枷锁。
这一次,他的身体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
求生的本能,早已压倒了一切。
在绘里奈的右脚刚刚停稳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机械地,就将那套刚刚发明出来的、卑微到骨子里的献媚动作,完整地、分毫不差地,复制到了这个新的目标上。
他的身体,已经比他的大脑,更先一步学会了如何取悦主人。
他匍匐着,将脸颊贴近,用鼻尖在那只全新的、散发着同样气息的棉袜上,开始新一轮的、麻木的摩擦。
这一次,他没有再闭上眼睛。
他睁着那双空洞的、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他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了这具正在表演着屈辱戏码的身体,飘到了一个遥远的、冰冷的、只有无尽黑暗的宇宙深处。
绘里奈似乎对这重复的、已经毫无新意的表演彻底失去了兴趣。
她甚至懒得再用“奖赏”来回应。
她拿起茶几上的手机,解锁,修长的手指开始在屏幕上自如地滑动。她时而蹙眉,时而嘴角微扬,似乎社交媒体上那些无意义的信息流,都比眼前这个正在用尽全力、出卖灵魂以求生存的“玩具”,要有趣一万倍。
阳一的挣扎,阳一的献媚,阳一的屈辱,阳一的存在本身……都在她点亮手机屏幕的那一刻,被彻底地、无情地,降级成了背景音乐。
甚至,连背景音乐都算不上。
他只是……空气。
是这间巨大而冰冷的屋子里,那些由中央空调送出的、恒温的、无知无觉的空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十分钟。
当阳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脖颈的肌肉已经酸痛到几乎麻木的时候,那个冰冷的、如同宣判般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把袜子脱掉。”
绘里奈的声音平淡如水,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完全从手机屏幕上移开。
阳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写满了迷茫和更深的恐惧。用……什么脱?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这瞬间的、愚蠢的停顿。绘里奈终于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了一丝,投向了他。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丝淡淡的、对于“工具”不够智能的、轻微的不耐烦。
她补充道,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用舌头,仔细地,让我舒服地,清理干净。”
轰——
阳一的大脑,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彻底炸成了一片空白。
“用舌头……”
“清理干净……”
这两个词组,像两颗拥有无穷质量的、冰冷的中子星,瞬间击溃了他用以维持理智的、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他完了。
他彻底地、无可挽回地,完了。
他的身体,遵从着那个他无法抗拒的、神祗般的指令,开始行动。
他张开嘴,用那双因为恐惧而不断打颤的嘴唇,笨拙地、屈辱地,衔住了绘里奈右脚袜子的袜口。棉质纤维粗糙的口感,和他唾液中那份属于绝望的苦涩,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用牙齿轻轻地咬住,然后配合着头部后仰的动作,将那只灰色的、沾染了他鼻息和屈辱的袜子,一点一点地,从那只完美的脚上,褪了下来。
当袜子完全脱离,一只完美无瑕的、如同用最顶级的汉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艺术品般的赤足,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皮肤白皙细腻,因为被袜子包裹了一天而微微泛着健康的粉色。脚趾圆润可爱,像五颗小小的、饱满的珍珠,整齐地排列着。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泛着天然的、淡粉色的健康光泽。
这不再是隔着一层布料的、间接的触碰。
这是最直接、最原始的、最不容逃避的感官冲击。
阳一的舌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闭上眼。
然后,像一个虔诚的、即将亲吻神像的信徒,又像一个走向断头台的死囚,他伸出了那根即将为他带来无尽羞耻的舌头,在那光洁如玉的皮肤上,轻轻地、颤抖地,落下了第一道湿润的痕迹。
皮肤光滑的触感,和舌尖尝到的、那极其细微的、皮肤本身分泌出的淡淡咸味,以及比隔着袜子时更加清晰的、属于她个人的独特体香,像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的大脑。
他关于“人”与“物”的界限,关于“干净”与“肮脏”的认知,关于“尊严”与“生存”的逻辑……在这一刻,被彻底摧毁,碾成了齑粉。
他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终于进入了一种休克般的状态。
他不再思考,不再感受。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舌头,仔细地、麻木地,在那只脚上,执行着那个简单而又残酷的命令。
“让我舒服地,清理干净。”
就在这时,他感到胸口一沉。
是绘里奈的左脚。
那只依旧穿着灰色棉袜的、刚刚被他用鼻子讨好过的左脚,此刻从他的后背上移开,带着一丝慵懒的、理所当然的意味,轻轻地、稳稳地,踩在了他的胸口上。
这个重量,让他几乎停止的心跳,又一次疯狂地搏动起来。
她要做什么?
他不敢想。
然而,绘里奈只是将那只脚踩在他的胸口,便不再有更多的动作。她似乎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可以安放她另一只脚的位置。
但很快,阳一就发现自己错了。
那只踩在他胸口的脚,开始动了。
她的脚趾和脚底,隔着薄薄的棉袜,在他的另一侧乳头上,开始持续地、轻柔地、富有节奏地,画着圈。
这是一种复合式的、令人发疯的控制。
他的嘴和舌头,正在执行着最卑微、最屈辱的舔舐服侍。
而他的胸口,他的感官,却正在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轻柔的、带着“奖赏”意味的、不间断的控制所占据。
绘里奈像一个技艺高超得令人发指的木偶师,用两只脚,同时操控着他这具人偶身上两根截然不同的提线。一根,是通往地狱的沉沦之线;另一根,是通往虚假天堂的诱惑之线。
而他,被这两根线同时拉扯着,悬挂在半空中,无处可逃。
那只踩在他胸口的脚,此刻不再是代表着解脱的信号,而是一个持续不断的、正在监控着他服侍质量的“传感器”。
它在无声地告诉他:
“舔得再好一点,再仔细一点,再让我舒服一点……不然的话,你永远不知道,我这只脚上,会多用上几分力气。”
阳一的身体,因为这双重的、极致的控制,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的大脑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三样东西。
嘴里,是她皮肤光滑的触感和淡淡的咸味。
鼻腔里,是她挥之不去的、混杂着体香与汗意的、属于支配者的气息。
胸口上,是她那只脚持续不断的、如同催眠般的、轻柔的画圈与逗弄。
他,田中阳一,昔日的太阳,此刻,终于被彻底地、完美地,驯化成了一件只为取悦主人而存在的、活着的杰作。
太喜欢绘里奈小姐的性格了,想被她把每根骨头都精确优雅地踩断
长乐:↑长乐:↑我有一个疑问,就是诗织到底还有没有对男主阳一的爱?在人物简介里面,诗织是男主曾经主要的告白者,会不会在被男主拒绝后病娇化了?嗯,我昨天看到了一些对sm的评论,里面这么说的,就是那种我鞭打你虐待你是为了在你身上留下属于我的印记,是因为我爱你,我想把你完全占为己有,毕竟没有哪个女人喜欢纯虐待别人的。绘里奈是因为对精神征服的痴迷,美优是因为嫉妒,梨香是因为生活的不顺,亚纪是她的求生欲,玲奈是缺乏共情能力,那诗织呢?简介里写的“那曾经灼伤我自尊心的太阳”是不是因为男主曾经的拒绝由爱生恨了?诗织小时候也渴望得到别人的爱和交流,但她的父母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我记得在日本,有一些小女孩为了得到心爱的小男孩的重视,时不时的故意就动不动欺负他来引起他的重视。诗织表面上是大小姐,在别人面前表现的乖巧,只在阳一面前暴露本性,卸下她所有的仪态,这是不是一种病态的爱呢?当然,以上都是个人突发奇想,要是与大佬思路冲突了还请帮忙纠正
额,大佬您看我说的有道理吗?
我的设定背景里诗织的家庭是新钱家族,也就是映射了现在很多新贵,都是忙于事业疏于亲情的,诗织这种属于缺少亲情和关爱,在学校里目中无人也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当初她那么高调的告白阳一结果被阳一拒绝了本来就敏感得她一定会怀恨在心的
夜芈:↑后续有没有男主反转反杀的情况呢 然后再被诗织悲剧
不方便剧透,但是地狱结局是一个打碎阳一所有信念的结局,也不会出现你所说的情况,不会出现男强剧情
第三十七章
通往台场的电车,在午后的阳光下穿行于高楼的缝隙间。车厢里,早乙女玲奈正用她那温和悦耳的声音,描述着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海滨咖啡店。渡边美优和铃木亚纪在一旁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发出恰到好处的附和与惊叹,像两株努力向着阳光生长的、不起眼的伴生植物。
而田中阳一,则沉默地站在车门边,像一件被遗忘了的行李。
车窗外的风景明亮得刺眼,每一帧都像是精心调色过的电影画面。但这些色彩,却无法穿透阳一眼中的那层灰色薄雾。他能听见女孩们的欢笑,那声音轻快得如同跳跃的音符,却在他耳中变成了遥远而失真的背景噪音,与他心脏沉闷的、一下下撞击着肋骨的鼓点,构成了两个无法交融的世界。
玲奈说想去海边,于是他们就来了。
这便是全部的理由。
台场海滨公园,一个人造的、属于都市的完美幻梦。金色的阳光慷慨地洒在每一粒沙子上,将它们烘烤得暖洋洋的。空气中,大海的咸腥、情侣身上甜腻的防晒霜香气、远处小吃摊飘来的焦糖味道,混合成一种属于夏日假期的、懒洋洋的幸福气息。
阳一的双手,正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刨着这片温暖的沙。
“再挖深一点哦,田中君。”玲奈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至少要能把你好好地装进去才行呢。”
他的指甲缝里早已塞满了沙粒,掌心被粗糙的沙子磨得火辣辣地疼。他不敢停,只能像一只绝望的鼹鼠,为自己挖掘着坟墓。阳光将他裸露的后背晒得滚烫,汗水顺着脊椎的沟壑滑下,与沙土混合,黏腻得令人发疯。
周围的世界充满了生命力。海鸥在不远处悠闲地踱步,对这场怪异的“游戏”投来漠不关心的一瞥。孩童追逐着被冲上岸的白色浪花,发出清脆得能穿透云层的笑声。远处的彩虹大桥轮廓清晰,一艘观光船正缓缓驶过。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幅色彩饱和的风景明信片。
而他,就是这幅明信片上一个不该存在的、正在腐烂的污点。
终于,沙坑足够深了。一个只够他蜷缩躺下,深及脖颈的狭长坑洞。
“好了,躺进去吧。”玲奈像一位仁慈的导演,对完成了布景的道具师下达了最终指令。
阳一顺从地躺了进去。温暖的沙子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他的身体,带来一种诡异的、如同被大地拥抱的错觉。但这拥抱,下一秒就变成了致命的禁锢。
女孩们笑着围了上来,用她们那穿着精致凉鞋的脚,将挖出的沙土重新填回坑里。沙子很快淹没他的脚踝、小腿、膝盖……那温暖的触感逐渐变成了沉重的、无法挣脱的压力。当沙土覆盖到他的胸口时,他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胸腔的起伏受到了明显的阻碍。
最终,他被活埋了。严严实实,只剩一颗头颅孤零零地露在外面,像一颗被随意丢弃在沙滩上的椰子。
他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变成了一个只能看、只能听、只能闻、只能思考的……活体标本。
玲奈优雅地蹲下身,用那双总是带着和煦笑意的眼睛看着他,语气温和得如同在宣布一场趣味问答的规则。
“田中君,这是一个公平的游戏。从现在起,你要闭上眼睛。我们会轮流用脚来‘问候’你。你每猜对一次,就可以免除下一次的惩罚。猜错了……就要接受一个小小的、只有一分钟的‘惩罚’哦。很简单,对吧?”
她的声音穿过海风,钻进阳一的耳朵。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那么温柔,却又组成了地狱的判词。
“那么……游戏开始。”
阳一闭上了眼睛。世界瞬间陷入黑暗。
被剥夺了视觉后,其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听到远处模糊的音乐声,能听到近处那几个女孩压低了声音的、魔鬼般的窃窃私语,能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永不停歇的节奏。
他的“坟墓”,距离那些欢声笑语不过几十米,却被一层无形的结界彻底隔绝。
阳光不再是温暖,而是将他的屈辱公之于众的聚光灯。自由的风吹过,带不走他身上沙土的重量,只带来了他人的欢笑,那笑声,是对他此刻处境最残忍的嘲讽。
一阵轻微的、沙子被踩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来了。
阳一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能感觉到,有人正站在他的“坟”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那道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头皮发麻。
一抹阴影笼罩下来,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紧接着,一个温热的、带着沙粒粗糙触感的物体,缓缓地、却又不容抗拒地,压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一只脚。
一只属于少女的、赤裸的脚。
脚掌大面积地覆盖住了他的口鼻,脚趾则像几条好奇的小鱼,轻轻地、带着一种病态的亲昵,在他的嘴唇上拨弄、试探。一股复杂的、混合了化学甜香和生理咸湿的气味,瞬间侵占了他所有的呼吸。
是防晒霜的味道,甜得有些发腻。还有……汗味。不同于在密闭空间里那种浓烈的酸腐,这股汗味被阳光、海风和沙滩的热气蒸腾、稀释过,变成了一种略带黏腻感的、独属于青春期少女的、充满活力的气息。
脚底因为出汗而沾上了更多的细沙,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那些细小的沙粒都会在他的脸颊皮肤上产生强烈的摩擦感,像是被一张最粗糙的砂纸来回打磨。
是她。
渡边美优。
阳一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这个名字。他被迫记住过这个味道,在那个狭小的、属于她的公寓里,在无数个痛苦而屈辱的夜晚。他被迫记住过她那双穿着厚底运动凉鞋的脚,记住过她比其他女孩更多的脚汗,记住过她身上那种廉价香水和自身体味混合后的、独特的“签名”。
他必须猜对。
窒息的感觉太可怕了。那种眼睁睁看着生命从自己体内流逝,却无能为力的恐惧,他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他用尽全力,试图从这被海风干扰得杂乱不堪的气味中,分辨出那丝最熟悉的线索。
这亲昵的、带着试探和玩弄意味的动作,这种混合了甜香和汗水的黏腻感……一定是她。
“……是……渡边……大人?”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沙土的压迫,变得异常干涩和颤抖。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屈辱的音节。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踩在他脸上的脚,停止了动作。
阳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一秒,两秒……
一个带着笑意的、甜腻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响起的,那温热的气息吹得他耳廓一阵发痒。
“呐,阳一君,猜错了呀?”
是渡边美优的声音。
猜错了?
怎么会……
阳一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那股刚刚升起的、微弱的希望,如同被巨石砸中的冰面,瞬间四分五裂,沉入冰冷的深渊。
“你最爱的我的味道,你怎么会闻不出来呢?”美优的声音里充满了情人般的嗔怪,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蜜糖,“真是个坏孩子,必须要好好惩罚一下才行!”
紧接着,玲奈那优雅而愉悦的、如同最终审判般的声音,从稍远处清晰地传来,为这场宣判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答错了哦,田中君。”
完了。
阳一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得冰冷。
踩在他脸上的那只脚,缓缓地抬起,带走了那份病态的温暖和压力。一丝新鲜的、带着咸味的海风涌入他的鼻腔。他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而,这只不过是死刑犯最后的喘息。
下一秒,美优的脚,带着与刚才那份“亲昵”截然不同的、坚决而残忍的力道,重重地踩了下来!
脚掌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口鼻,脚心完美地贴合了他脸部的轮廓,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面罩”。
空气,被瞬间抽离。
阳一的胸腔猛地一抽,本能地想要吸气,但吸进来的,只有那只脚上残留的、混合着汗水与防晒霜的、令人窒อก的气味。他的肺部像被点燃了一样,开始灼烧。
他想挣扎,想扭动身体,想用手推开这只正在夺走他生命的脚。但是,那厚重的、如同水泥般的沙土,将他的四肢死死地禁锢在原地。他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的、被埋在沙土之下的、微弱的痉挛。
十秒。
大脑开始发出尖锐的警报。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地冲击,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要炸开。他能听到自己体内因缺氧而发出的、沉闷的悲鸣,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如同海啸般的轰鸣。
二十秒。
眼前的黑暗,开始出现闪烁的、彩色的光斑,像老旧电视机坏掉前的最后画面。远处那些孩子的笑声、情侣的私语,都开始扭曲、变形,被拉长成诡异的、毫无意义的声波,在他的耳中回荡。
三十秒。
窒息感达到了顶峰。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他能感觉到,有几粒沙子,被美优脚上的压力,硬生生挤进了他的鼻孔,那细微的摩擦感,带来了另一种尖锐的、刮擦般的痛苦。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美优的脚趾,正因为用力而微微蜷缩,脚趾的骨节,正死死地抵在他的鼻梁上。
“一分钟的惩罚哦。”——玲奈那温和的声音,如同魔鬼的吟唱,在他的意识中回响。
四十五秒。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挣扎也渐渐微弱下去。一种奇怪的、宁静的感觉,开始从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他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漂浮在空中,冷漠地看着沙滩上那个只露出一颗头的、正在死去的自己。他看到了美优那张带着甜美笑容的脸,看到了玲奈那副优雅欣赏的姿态,看到了亚纪那冰冷而专注的眼神。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
也好。
妈妈,对不起,我……好像撑不下去了……
最后的十秒。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完全沉入那片无尽的黑暗深渊时,那股致命的压力,突然消失了。
新鲜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如同最猛烈的洪水,瞬间决堤,冲入他早已干涸的肺部。
“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他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贪婪地、拼命地呼吸着,每一口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刮得他喉咙和气管生疼。他的眼泪、鼻涕和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和脸上的沙子混合在一起,狼狈不堪。
他活下来了。
再一次,以牺牲全部尊严为代价,活了下来。
女孩们的轻笑声,像冰冷的雨点,打在他刚刚恢复知觉的神经上。
“看他的样子,好狼狈哦。”
“像条离了水的狗。”
他没有力气去分辨这些声音来自谁。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对下一次窒息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每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都让他对“活着”产生感激,也让他对这份“活着”所付出的代价,感到更深的、足以将灵魂都腐蚀掉的自我厌恶。
“好了,田中君,休息得差不多了吧?”玲奈那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台精准的计时器,宣告着短暂喘息的结束,“准备好,第二轮要开始了哦。”
阳一闭上眼睛,等待着下一只脚的降临。
这一次,脚步声更沉,更直接。
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试探,一只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粗粝的压迫感,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脸上。
和美优那温热黏腻的触感完全不同,这只脚,是粗糙的,坚硬的,甚至在脚跟处,带着一丝轻微的、如同干裂树皮般的质感。
脚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感受,只是把他当成了一块可以随意踩踏的石头。她用力地,将沾满沙粒的脚跟,在他的鼻梁和颧骨上来回碾磨着,享受着骨骼在压力下传来的、轻微的“咯吱”感。
阳一疼得浑身一颤。
紧接着,一股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气味,粗暴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股味道,是纯粹的汗水、沙土和廉价塑料在阳光下摩擦后产生的、略带腥气的味道。它不像美优的味道那样复杂,那样带着一丝少女的甜腻。它更“真实”,更原始,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属于底层的生命力。
是亚纪。
铃木亚纪。那个总是沉默地跟在诗织身后,眼神却越来越冰冷的女孩。
不,不对。
阳一的大脑被刚才的窒息搅得一片混乱。他的判断力已经严重下降。
也许……也许是玲奈小姐?她穿着高级的皮质凉鞋,但走在沙滩上,脚底也会变粗糙吧?而且,她的气味最微弱,被海风一吹,剩下的,可能就只有沙土和汗水的味道了……
这只脚的动作太粗暴了,完全不像玲奈小姐那优雅的作风。可万一……万一这正是她为了迷惑自己而故意做出的伪装呢?
他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第一判断。刚才的失败,让他对自己的嗅觉和分析能力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他陷入了一个无法逃脱的逻辑死循环。猜亚纪,如果错了,就要承受亚纪那毫不留情的、最彻底的窒息。猜玲奈,如果错了……结果也是一样。
这是一个注定失败的游戏。猜测,不再是为了“答对”,而仅仅是一个必须完成的、通往“惩罚”的流程。
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是……玲奈……小姐?”
他用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说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
他赌了。
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赌这位看似最优雅的大小姐,不会像看起来那么残忍。
踩在他脸上的脚,停顿了一下。
然后,玲奈那带着一丝明显笑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
“——还是答错了呢。你看,我早就说过,你的运气一向很差。”
玲奈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宣布规则的愉悦,“作为惩罚,亚纪同学,可以开始你的‘窒息时间’了。让她好好记住你的味道。”
踩在他脸上的那只脚猛地向下施压,并且精准地移动,用粗糙的脚心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一瞬间,阳一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空气被瞬间抽离。他本能地想要挣扎,但身体被死死压制,只能发出徒劳的、被压在喉咙深处的“呃呃”声。那只脚掌并不光滑,常年运动留下的薄茧和纹理,此刻成了最粗粝的刑具,在他脸上用力地碾磨。汗液的咸腥混合着灰尘的土腥气,不由分说地灌入他每一次失败的呼吸里。
“喂,田中。”
铃木亚纪那冰冷、不含任何杂质的恶意声音,从上方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的耳膜。
“好好感受。你的命,现在就在我的脚底下。我想让你生,你才能喘气。”
她的脚踝微微转动,施加着变化的压力。有时候,压力会稍稍减轻,让一丝稀薄的空气漏进来,就在阳一濒死的肺部燃起一丝希望时,更重的力量会骤然压下,将那点可怜的希望彻底碾碎。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眼球因为缺氧而暴突,视线中的一切都开始发黑。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昏厥的瞬间,脸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时间到。”玲奈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仁慈的上帝,却宣布着更残忍的下一轮游戏,“那么,阳一君,我们继续。猜猜看,现在在你脸上的,又是谁的脚呢?是美优,是我,还是……你最‘喜欢’的亚纪同学呢?”
阳一拼命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他还没从死亡的边缘缓过神来,另一只触感截然不同的脚,已经再次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只脚,比刚才亚纪的更小巧,皮肤也更细腻,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是玲奈?还是美优?
阳一的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刚才那一分钟的窒息,像是在他脑中引爆了一颗炸弹,让他无法思考。但新的问题已经摆在面前,答错了,又将是一分钟的地狱。
这个残忍的游戏,远没有结束。
第三十八章
东京时间,傍晚六点半。
沙丁鱼罐头般的电车车厢随着铁轨的节奏规律地晃动。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沼泽,混合着身边中年社畜西装上残留的、名为“疲惫”的汗酸;女高中生身上廉价的、甜到发腻的果香香水,企图掩盖青春期特有的油脂气息,却形成了更具攻击性的混合物;上班族们紧握的皮革公文包,散发出陈旧的、被手汗浸润多年的皮革味。车轮与铁轨摩擦时,尖锐的噪音伴随着一股独有的、冰冷的铁锈味,钻入鼻腔,仿佛在提醒铃木亚纪,她正被困在这个由凡人组成的、生了锈的巨大机器里。
她被挤在车门边的角落,身体被迫与一个陌生男人的后背紧贴,这种无法保持个人空间的物理接触,让她内心的烦躁如同即将沸腾的开水。
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脑海里那段像坏掉的录音机一样,反复回响的羞辱。
今天下午,在所有人面前,相田绘里奈用那副优雅到虚伪的姿态,伸出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指,在鼻前轻轻扇了扇,对着她,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带毒的百合花。
“亚纪同学,你脚上的鞋子,是在哪家折扣店买的?味道还真是……特别呢。”
绘里奈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只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肮脏的老鼠。周围几个跟班女生投来的、压抑的窃笑声,仿佛无数尖锐的灼痛,刺入她的耳膜,在她皮肤上留下滚烫的、无形的烙印。
电车飞速驶过,车窗外银座璀璨的霓虹灯牌一闪而过。巨幅的奢侈品广告上,模特穿着最新款的高跟鞋,姿态优雅地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而亚纪的目光,却落在了车窗玻璃上自己那个狼狈不堪的倒影上——疲惫的脸,廉价的外套,以及那双被绘里奈公开处刑的、脏兮兮的帆布鞋。
这扇窗户,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一面是她永远无法融入的、纸醉金迷的浮华世界;另一面,是她深陷其中、无法逃离的、平庸乏味的现实。
这份强烈的视觉反差,如同一剂强效催化剂,将她内心积压已久的自卑、怨恨与不甘,彻底催化成了即将喷涌而出的、滚烫的岩浆。
她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可以让她将这份屈辱千百倍奉还的祭品。
亚纪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光照亮了她麻木而专注的脸。她点开与阳一的LINE聊天框,没有输入任何文字,只是点开附件功能,发送了一个自己公寓的实时GPS定位。
这条消息,像一张来自地狱的、不容置喙的传票,冰冷地躺在对话框里。
几秒钟后,定位信息下方,跳出了一个灰色的“已读”标记。
这是阳一对这份契约的唯一确认。也是他今晚命运的最终签收。
亚纪关上手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内心那翻腾的岩浆,已经找到了宣泄的火山口。
房门被敲响,她慢悠悠地起身,趿着拖鞋走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田中阳一。他低着头,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沉默,顺从。
门打开,迎接他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铃木亚纪。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是用手中把玩的电视遥控器的顶端,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地板。那姿态,笨拙地模仿着她所见过的那些“上位者”,却因为这份刻意而显得更加扭曲。
她的声音仿佛压抑着怒火,变得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因压抑而产生的奇特磁性:
“跪下。”
阳一的身体僵了一下,但仅仅是一瞬,他便沉默地、顺从地跪在了玄关狭窄的地板上。
在他双膝触地的瞬间,亚纪的“审判”开始了。
她走到阳一身边,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肩膀,“把上衣脱了。”
阳一默默照做,将廉价的T恤脱下,叠好,放在一边,露出不算健壮但依旧残留着昔日轮廓的上半身。
亚纪的目光扫过他的身体,眼神里没有欲望,只有一种评估物品般的冰冷。她从客厅角落一个半开着的、积满灰尘的红色塑料工具箱里,拿出几根白色的塑料束线带,绕到阳一背后,将他的双手手腕紧紧捆在一起。塑料的齿条发出“咔、咔、咔”的细微声响,每一次收紧,都像是在拧紧某种仪式的发条。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两步,像是要好好欣赏自己的作品。
然后,她像是要把白天所受的所有屈辱都凝聚在脚尖,用尽全力,一脚踹在阳一的胸口。
“砰!”
巨大的力量让阳一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他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胸口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砸中,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半天喘不上来。
接下来的折磨,是纯粹的、毫无章法的暴力宣泄。
亚纪用她那穿着廉价帆布鞋的脚,开始了疯狂的蹂躏。她的动作毫无美感可言,每一次抬脚与落下,都带着一种发泄式的、歇斯底里的狠戾。
她一脚踩在阳一被捆住的手背上,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然后像拧瓶盖一样,用力地、来回地旋转、碾磨。帆布鞋底那粗糙的、已经磨掉一部分的格状橡胶纹路,如同最劣质的砂纸一般,狠狠地摩擦着他手背的皮肤。阳一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指骨在对方的脚下被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吱声,一种即将被碾碎的、钻心刻骨的痛楚顺着神经一路烧到大脑皮层。
“废物!”她尖叫着,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走调,“只会摇尾巴的狗!你他妈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太阳吗?你现在连路边的垃圾都不如!”
她仿佛找到了宣泄的节奏,抬起脚,用坚硬的鞋后跟,精准地、一下又一下地跺在他的小腿迎面骨上。每一次撞击,都带来一阵让阳一头皮发麻、直冲天灵盖的剧痛,痛得他浑身痉挛,却因为双手被缚而无法蜷缩保护自己,只能像一条被钉在地上的虫子,无助地承受着这沉闷而残忍的蹂躏。
但仅仅是四肢的痛苦,似乎无法平息她内心的怒火。她的目光,移到了他因为疼痛而微微起伏的腹部。
她抬起脚,对准那柔软的部位,毫不犹豫地、重重跺了下去!
“呜!”一声无法压抑的痛呼从阳一喉咙深处挤出。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腹腔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一脚踩得错了位。一股混合着胆汁的酸水猛地涌上他的喉咙,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
看着他因为剧痛而蜷缩成虾米状的痛苦模样,亚纪脸上的快意更盛。她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抬起脚,对着同一片区域,开始了连续不断的、疯狂的跺踩!
“咚!咚!咚!咚!”
沉闷的击打声在房间里密集地响起,每一脚下去,阳一的身体都像离水的鱼一样猛地弹动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短促悲鸣。他感觉自己的胃、肠子,所有的内脏,都在这反复的冲击下翻江倒海,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前的头发,黏腻地贴在脸上。
她又是一脚踹在他的胸口,让他因为腹部剧痛而蜷曲的身体重新摊平,然后弯下腰,用那只刚刚跺过他腹部的、沾染着他冷汗的鞋底,在他的脸颊上来回碾磨。
粗糙的帆布和橡胶颗粒刮擦着他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鞋子上那混合着灰尘、汗水和廉价橡胶的“特别的味道”,此刻被强行灌入他的鼻腔,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着屈辱。
然而,无论她如何施虐,阳一除了最初那几声无法抑制的闷哼,始终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她最想听到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哀嚎求饶。
这份该死的、属于昔日太阳的“骨气”,彻底激怒了亚纪。她停下动作,胸口剧烈起伏。她转身,再次走向那个红色的工具箱,翻找了几下,抽出了一根约半米长的、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坚硬的短木棍。
木棍握在手中,那坚实的、带着粗糙木刺的触感似乎给了她一种更直接、更强大的力量感。她的手因为过度兴奋而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狰狞。
“还不够……是吗?你这个贱骨头!是不是觉得我这点力气,就跟给你按摩一样?”
她高高举起木棍,对准阳一的后背,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
一声清脆得吓人的爆响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那是一种与踩踏完全不同的、尖锐而炸裂的剧痛,瞬间穿透皮肤,直达骨髓。一道惨白的棍痕瞬间在他后背浮现,随即迅速充血、肿胀成一道狰狞的紫红色檩子。
这一下,终于彻底击溃了阳一用意志力强行筑起的堤坝。
“啊——!”一声凄厉的、再也无法压抑的惨叫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的身体猛地弹起,随即重重摔下,双手被缚在背后,他只能像一条被开水烫到的蛆虫,在地上徒劳地翻滚、扭动,试图躲避那无处不在的剧痛。
这声惨叫,亚纪听到了。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一个灿烂到扭曲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就是这个声音!这才是她想要的!这才是最美妙的、属于神祇坠落凡间的悲鸣!
“啪!啪!啪!”
她像疯了一样,挥舞着木棍,追着他在地上翻滚的身体,雨点般地抽打在他的后背、大腿、臀部。
“别……不要……别打了……”
断断续续的、混合着眼泪和涎水的哀求从阳一嘴里溢出,他的尊严、他的骄傲,在这一刻被这纯粹的、无法抗拒的暴力彻底碾碎成粉末。他不再是田中阳一,他只是一团会感到疼痛的肉块。
“求求你……亚纪大人……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
他的求饶,非但没能换来怜悯,反而成了亚纪施虐的催化剂。她听着他语无伦次的乞求,眼中的光芒亮得骇人,每一次挥击都变得更加精准、更加沉重。她仿佛一个技艺精湛的指挥家,而阳一的每一声哀嚎,每一个求饶的字眼,都是她这场独奏音乐会中最华美的音符。
直到她彻底力竭,扔掉木棍,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满是汗水。她看着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浑身布满檩子、还在无法自控地低声抽泣的男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让她全身战栗的巨大满足感,如同电流般流遍四肢百骸。
她赢了。
在这场由她发起的、独属于凡人的审判中,她将曾经的神,彻底打落尘埃。
一阵疯狂的暴力宣泄后,亚纪终于停了下来,她扔掉木棍,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感到了一丝生理性的疲惫,但精神却因为这场彻底的施虐而异常亢奋,双眼亮得吓人,像是在黑暗中第一次看到猎物鲜血的野兽。
她喘着粗气,重新坐回沙发上,对着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的阳一勾了勾手指。
“爬过来。”
阳一忍着浑身的剧痛,用膝盖和肩膀支撑着身体,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背上火烧火燎的伤口,像一条被剥了皮的蛇,一点一点,艰难地蹭到沙发前。亚纪欣赏着他这副卑微的姿态,眼中的燥热与兴奋非但没有因为刚才的体力消耗而褪去,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她低头俯视着他,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猫捉老鼠般的笑意。她脱下那双穿了一整天的、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廉价帆布鞋,随手扔到一边。
随着鞋子脱下,一股更加浓烈、更具侵略性的气味瞬间在空气中爆炸开来。那是帆布和橡胶被体温烘烤后产生的化学气味,混合着汗液发酵后的浓郁酸味,还夹杂着一丝从地面沾染上的尘土腥气,这股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阳一的喉咙。
她将那只穿着白色棉袜的、因汗水而微潮的脚,直接伸到了阳一的面前,脚趾还在他眼前轻轻动了动,像是在逗弄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虫子。袜底因为沾染了鞋内的灰尘和汗渍,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黄色,湿漉漉地紧贴着她的脚掌轮廓。
她用冰冷的、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
“贱东西!把脸埋上来,用力呼吸!我要听见声音!用你的呼吸,把我脚上这股‘特别’的味道,全部吸干净!”
阳一的身体因为本能的厌恶而剧烈颤抖。他闭上眼,缓慢而僵硬地将脸凑了过去。当他的鼻尖被迫贴上那只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袜子时,棉袜的微潮和温热触感清晰地传来,那股湿热的、混合着汗酸与少女体香的纯粹气息,粗暴地冲刷着他的嗅觉神经,灌入肺叶,引发了剧烈的、不受控制的生理性干呕。
但他死死地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强迫自己将那股恶心感咽下去。他只能遵从命令,用鼻子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呼出。他的鼻息将一股股热气喷吐在她的脚心,隔着薄薄的棉袜,亚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湿热的、带着恐惧的颤抖的触感。这让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种病态的愉悦感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一路攀爬。
然而,这愉悦很快就被一丝不耐所取代。他那因为恐惧和屈辱而变得微弱的呼吸声,被亚纪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发出一声轻蔑的“啧”声,随即从旁边的工具箱里,拿出了那把冰冷的、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尖嘴钳。她的目光变得专注而兴奋。
她俯下身,黑色的发丝垂落在阳一的脸颊上,带着一丝洗发水的廉价香气,与脚上的味道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她用钳子的尖端,慢条斯理地、精准地夹住了阳一胸前的一点凸起。
金属的冰凉触感之后,是逐渐收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力。然后,她像在拧紧一颗生锈的螺丝钉一般,专注而缓慢地旋转着手腕。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阳一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肌肉线条,这表情的变化,就是她最想看到的艺术品。
“嘶——”
那穿透神经的剧痛,强迫阳一瞬间放弃了所有思考,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
亚纪用一种近乎情人耳语般的、冰冷到极点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呼吸都这么没力气,看来是身体其他地方还不够疼。要我帮你记住,你的肺现在唯一的用处是什么吗?”
她欣赏着他因为剧痛而布满冷汗的额头,并没有停止,而是维持着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力道,将这尖锐的痛苦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背景音。她要让阳一明白,游戏规则变了。服从,不再是结束痛苦的钥匙,而仅仅是进入下一轮折磨的门票。
在这持续的、如同酷刑般的背景音下,她的脚再次压了过来。
“继续。用力呼吸。让我听到。”她的声音轻柔,却比任何命令都更具压迫感。
阳一的世界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胸口那被金属利齿死死咬住、不断碾磨的、尖锐到让他几欲昏厥的剧痛;另一半,是鼻腔中那无法逃避的、混合着汗酸与尘土的、象征着绝对屈辱的浓烈气味。
两种截然不同的折磨,通过他每一次被迫的呼吸,在他的身体里交汇、碰撞,爆发出更深沉的绝望。
他开始尝试,用更深、更响亮的呼吸,来换取胸口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他像一个溺水者,每一次吸气都拼尽全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绝望的颤音。
亚纪感受着脚下传来的、那股愈发急促而湿热的吐息,她嘴角的笑意愈发灿烂。她终于找到了!找到了操纵这个昔日“太阳”的遥控器!
她开始玩弄这个新发现的玩具。当阳一的呼吸声让她满意时,她会稍稍松开钳子,那剧痛会瞬间减弱为一种可以忍受的酸麻,如同恶魔的假寐。而就在阳一以为自己找到了规律,可以稍稍喘息的瞬间,亚纪会毫无征兆地、猛地拧紧钳子!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阳一喉咙里挤出。那希望破灭后再次降临的、更猛烈的痛苦,彻底摧毁了他最后一丝思考能力。他明白了,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呼吸、他的顺从、他的讨好……都毫无意义。他能不能好受,只取决于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这声尖叫,对亚纪而言,比任何交响乐都要动听!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都在这一刻加速,一股热流涌遍全身!
他彻底放弃了抵抗,遵从最原始的求生本能,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痛苦的、更加卑微的姿态,将脸死死地埋进她的双脚之间,发出了响亮的、近乎啜泣的呼吸声。那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着毒药,但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救赎。
亚纪感受着脚下那急促而湿热的吐息,听着他压抑的、不成调的呜咽,她满足地闭上眼睛,身体向后靠在柔软的沙发上,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极其舒畅的叹息。她终于品尝到了,将神祇踩在脚下,让其呼吸着自己的污秽来苟延残喘的、那种独一无二的、至高无上的滋味。
这个游戏,她玩了很久,直到她对这种呼吸声的游戏感到厌倦。
她松开了钳子,将那冰冷的金属工具随手扔在地毯上,发出“哐啷”一声轻响,这声音对阳一来说,却不啻于天籁。
然而,不等他从剧痛中缓过神来,亚纪那只穿着袜子的脚,已经踩在了他的嘴上,脚趾在他的嘴唇上碾压着,下达了新的命令:
“用你的嘴,把袜子脱下来。”
阳一颤抖着,张开嘴,用牙齿和嘴唇,小心翼翼地咬住袜口,一点一点,屈辱地将那只湿热黏腻的棉袜从亚纪的脚上褪下。
当袜子完全脱离,亚纪那只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白皙却又沾染着汗渍和棉屑的脚,直接印在了他的脸上,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命令再次响起。
“现在,用你的舌头,把它舔干净。记住,你的表现,决定了我下一次,会用多大的力气来拧那把钳子。”
“游戏……才刚刚开始呢。”
亚纪用脚尖,一下一下地轻点着阳一的嘴唇,像是在戏弄一只被牢牢粘在蛛网上的飞虫。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的残忍。
“脚趾缝!看到里面那些灰色的泥了吗?对,就是那些!把它们,都给我舔干净!然后,咽下去!如果我等下检查的时候,发现还有一点点脏东西,你就死定了!”
阳一的胃里翻江倒海,但钳子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不敢有丝毫违逆。他颤抖着,缓慢地伸出舌头。
当他的舌尖第一次接触到亚纪的脚底时,一股复杂的味道瞬间在他口腔中炸开——那是汗液蒸发后留下的纯粹咸涩,混合着从地面沾染的、带着颗粒感的尘土腥气。舌头上传来的触感同样让他灵魂战栗,脚底皮肤的纹理清晰可辨,常年行走留下的薄茧带着一种粗糙的质感,在他的舌苔上反复摩擦。
亚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一股陌生的、酥麻的痒意从脚底窜起,顺着神经一路烧到小腹。但这种痒意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一种更加病态的、混杂着征服与掌控的兴奋感。她甚至能感觉到,阳一那温热、湿滑的舌头每一次划过,都像是在用最卑贱的方式,向她的权力版图烙上一个滚烫的印记。
她好整以暇地观察着,甚至恶劣地动了动脚,用足弓去感受那舌头的柔软与湿润。
“没吃饭吗?用力。我要感觉到你的舌头在摩擦。”
阳一闭上眼,像是要隔绝这世间所有的光和尊严。他加大了力道,用整个舌面,缓慢而屈辱地,从她的脚跟一路舔舐到足弓,再到脚掌。他能清晰地尝到每一个部位味道的细微差别,脚跟处最是粗糙咸涩,而足弓的皮肤则相对细腻,汗味也更为浓郁。
亚纪满意地眯起眼,她低头俯视,只能看到他漆黑的发顶,和那条在她脚下不知疲倦地耕耘着的、代表着绝对服从的舌头。她将脚趾蜷缩起来,然后猛地张开,下达了新的指令。
“现在,轮到这里了。”
她的脚趾缝微微张开,露出了那让他灵魂作呕的、由皮屑、汗液和灰尘混合而成的、细小而黏腻的灰色脚泥。
阳一的呼吸一滞。但下一秒,他便遵从命令,将舌尖探了进去。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侵入的黏腻与滑腻感,舌尖在狭窄的趾缝间艰难地穿梭、摩擦,每一次刮擦,都似乎能将那污垢带起,然后又被迫卷入口中。那无法言喻的质感和味道,让他感觉自己正在吞下的,不是污垢,而是铃木亚纪这个“凡人”对他这个昔日“太阳”最赤裸、最真实的鄙夷和恶意。
亚纪的脚趾因为这异样的触感而绷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条湿滑的舌头是如何笨拙又努力地在她最私密的缝隙里搅动。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恶心与极致快感的电流击中了她。她嘴角的笑意更浓,缓缓抬起另一只脚,精准而轻柔地,踩在了阳一的咽喉上。
“呃……”喉骨被压迫的窒息感瞬间传来,阳一的动作猛地一停。
“别停。”亚纪的声音轻飘飘的,脚下的力道却骤然加重,恰好控制在让他无法顺畅呼吸、却又不至于立刻昏厥的临界点,“继续舔。让我看看,你在快要死的时候,还能不能伺候好我。”
空气变得稀薄,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喉管被挤压的剧痛。阳一被迫在对空气的渴望和对命令的恐惧之间做出选择。他只能更加卖力地,用舌头去完成那屈辱的任务,仿佛这样就能换来一丝喘息的恩赐。
就在这时,亚纪俯下身,一只手看似温柔地抚上他的胸膛,手指却精准地找到了刚才被钳子蹂躏过的那一点。她没有用力,只是用冰凉的指腹在那里轻轻画圈,那是一种无声的、比任何语言都更恶毒的提醒。
“对,就是这样……现在,含住它。”她指的是自己的大脚趾。
阳一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张开嘴,将那根沾染着自己口水和污垢的脚趾含了进去。嘴唇被迫包裹住那微凉的、带着咸味的皮肤,舌头无意识地抵着趾肚,而冰冷的趾甲则硌在他的上颚。
“吸。”
一个字的命令,不容置喙。他只能照做。然而他因为缺氧而有些迟钝的反应,立刻招来了惩罚。亚纪踩在他喉咙上的脚猛地一碾,同时,在他胸口画圈的手指,指甲瞬间发力,狠狠一掐!
“啊!”
窒息与尖锐的刺痛同时爆发,阳一发出了一声介于呜咽和抽噎之间的短促悲鸣。
他只能照做,每一次允吸,都让那股屈辱的味道更深地渗入味蕾。她命令阳一用牙齿,轻轻地、像小狗一样,去啃食她脚后跟的死皮,去研磨她足弓的弧度。那轻微的、几乎没有痛感的啃噬,让亚纪舒服的把整个脚趾舒展开,这是一种从没有享受过的极致的舒适感,这让她非常的愉悦。
他闭着眼,强迫喉结在重压下艰难地滚动,将那份屈辱与污秽,连同自己仅存的尊严,一同咽下。他的大脑已经放弃了思考,只剩下一片被窒息、剧痛、咸腥味和命令填满的、屈辱的空白。
亚纪低头看着这一幕,看着曾经那个光芒万丈、自己连仰望都觉得刺眼的少年,此刻正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匍匐在自己脚下,在窒息的边缘细致地清理着自己最肮脏的部位。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那是一种品尝到极致美味后的、心满意足的愉悦。
她终于,亲手将神祇拉下了神坛,并让他学会了如何亲吻凡人的尘埃。
在阳一的精神被反复摧残,舌头已经麻木,胃里翻江倒海之后,亚纪似乎觉得客厅这个“刑场”已经无法满足她那膨胀到极点的支配欲。
她一把拽住阳一的头发,像拖着一个破麻袋一样,将他从客厅一路拖进了那间狭窄的、只亮着一盏昏黄小灯的卫生间。阳一的额头在被拖拽的过程中,重重地磕在了卫生间的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但他不敢吭声。
亚纪反手锁上了卫生间的门。
“咔哒”一声,在寂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地狱之门的最终关闭。
她命令阳一躺在冰冷、潮湿的瓷砖地上,张开嘴。她则双腿分开站在阳一脸的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卫生间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她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扭曲。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的残忍、报复的快感和巨大满足感的、非人的笑容。
她解开裤子,冰冷的金属搭扣发出的轻响,在阳一耳中却如同丧钟。她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轻快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对阳一宣布了那个足以将一个人的人格彻底抹杀的终极命令:
“接好了,这是来自凡人的‘圣水’。一滴都不许漏出来。”
她弯下腰,用手指挑起阳一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不然的话,我想你会很乐意跟我的那把小钳子,再亲近几个小时的,对吧?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特别有耐心哦。”
她站起身随着她身体的轻微调整,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腥臊气息的液体开始下落。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液体呈现出一种略深的琥珀色。它并非失控的洪流,而是一道精准而稳定的水线,带着某种刻意的、被完美控制的韵律,笔直地、不偏不倚地坠向阳一张开的嘴。
亚纪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的神情。她的视线死死锁住阳一的喉咙,观察着他喉结每一次被迫滚动的细节。
温热的液体溅落在阳一的舌根,那股强烈的、无法用任何词汇形容的腥臊气味瞬间充满了他的鼻腔和口腔,直冲天灵盖。他的胃部猛烈抽搐,但对钳子的恐惧压倒了生理的本能。他闭上眼睛,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他的“自我”在这一刻已经被这股味道彻底溶解。
他努力张大着嘴,喉咙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开始了机械的、痉挛般的吞咽。每一次喉结的滚动,都像是在将烧红的铁水灌入腹中,灼烧着他最后的尊严。
而亚纪,就在这咫尺之间,清晰地看着他每一次艰难的吞咽,听着他喉咙里发出的、介于呜咽和作呕之间的声音。她看到那道“圣水”的水线没有丝毫停顿,而阳一的吞咽也从未停止。这种绝对的、毫无反抗的服从,让她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神祇般掌控一切的战栗。
阳一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只是凭借着避免更多、更可怕痛苦的求生本能,麻木地、机械地执行着命令。
当一切结束,亚纪解开了阳一被束缚在身后的双手,命令他用水龙头的冷水漱口并全部咽下,然后像扔掉一块用脏了的抹布一样,打开公寓门,将他赶了出去。
阳一离开后,亚纪独自一人,站在卫生间那面布满水渍的镜子前。
她看着镜中那个因为极度兴奋而脸颊泛红、眼神明亮到骇人的自己,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灿烂到诡异的笑容。
这个笑容,是她与过去那个懦弱、自卑、只能在强者面前摇尾乞怜的自己,彻底决裂的宣言。
是她作为“恶魔”的诞生礼。
而阳一,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走在深夜冰冷的街道上。他没有感到解脱,没有感到悲伤,甚至没有感到屈辱。他的内心,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被彻底抽空后的真空。
他的“自我”意识,有一部分已经永远地、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狭窄、昏暗、充满了凡人恶意的卫生间里,成为了新恶魔诞生时,所献上的第一份、也是最完美的祭品。
第三十九章
舞滨车站的闸机不断吐出人潮,甜玉米和焦糖爆米花的暖风扑面而来。这股甜腻的空气里,洋溢着一种幸福感。田中阳一的肺叶却像被这股空气烫伤,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口发疼。
“站住。”
渡边美优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田中阳一的后颈。她从一个印着巨大蝴蝶结的购物袋里,拿出两件崭新的T恤,不由分说地塞进阳一怀里。
“换上。”
T恤是园区限定款,做工精良。上面印着的米奇和米妮正凑在一起,分享一个甜蜜的吻。阳一没说话,沉默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领口和袖口都已磨得发白的旧衬衫,换上了这件崭新的T恤。纯棉布料柔软地贴着皮肤,却像裹了一层湿透的保鲜膜,让他阵阵发闷。
他不用看也知道,美优的嘴角正挂着那种混杂着得意与施舍的、完美的微笑。
她自己早已准备妥当。一头精心卷烫过的栗色长发,一身剪裁完美的粉色连衣裙,脸上是无懈可击的甜美妆容。当阳一换好衣服,她便极其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柔软的身体紧紧贴了上来。
周围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
一个曾经立于神坛、如今落魄却风骨犹存的“王子”,与一个扮演着“公主”的可爱女孩。他们穿着昂贵却幼稚的“情侣装”,走在通往虚假梦想国度的大道上。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出正在上演的荒诞剧。
阳一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羡慕、嫉妒、欣赏。这些曾是他习以为常的空气,是他荣耀的勋章。而现在,每一道目光都像滚烫的油,泼在他穿着米老鼠T恤的身上,将他最后一点可悲的自尊,灼烧得滋滋作响。
美优享受着这一切。
当一个路过的、穿着制服短裙的女高中生对着阳一发出小声的惊叹时,美优挽着他手臂的五指骤然收紧。那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狠狠地陷进他的皮肉里。
疼痛尖锐而清晰。
阳一的身体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但迈出的步伐却没有丝毫紊乱。他面无表情,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继续向前走着。
美优感觉到了他的僵硬,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甚至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姿态亲昵,仿佛在对全世界进行一场无声的宣告:
看。
你们所仰望的,你们所爱慕的,你们所得不到的。
现在,是我的。
“冲啊——!”
过山车在最高点停滞了半秒,随即以决绝的姿态,向着大地垂直坠落。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心脏,狂风将所有人的尖叫撕成碎片。阳一感到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他紧紧抓住身前的安全杆,生理性的恐惧让他全身的肌肉都拧成了石头。
而身旁的美优,却在放声大笑。
那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只有纯粹到极点的、近乎癫狂的兴奋。她没有去抓安全杆,而是用双手死死地、像铁钳一样地抓着阳一的手臂。她的指甲早已穿透了那层布料,深深地刺入他的肱二头肌。
在极速的坠落和尖锐的疼痛中,阳一被迫扭过头。
他看见美优的脸因兴奋而涨红,眼睛亮得吓人,那张总是扮演着“甜美”的嘴,此刻正毫无顾忌地张大着,发出野兽般的、尽情释放的笑声。
她要的不是分享快乐。
她要的,是感受着他的僵硬与痛苦,来印证自己的征服。她要在这最剧烈的感官刺激中,将自己的意志,与他的恐惧和疼痛,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过山车冲过终点,在刺耳的刹车声中缓缓停稳。周围的人们都瘫软在座位上,脸色发白,喘息不止。只有美优,她慢慢松开手,看着阳一手臂上那几个深红色的深深甲痕,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品尝完一道无上美味。
“真刺激,”她凑到他耳边,用甜腻的声音说,“我最喜欢和你一起体验这种感觉了,阳一君。”
旋转木马是整个乐园里最虚伪的造物。
无数盏暖黄色的灯泡编织出一张梦幻的网,镀金的马匹随着永不停歇的华尔兹音乐上下起伏,将一对对情侣的影子拉长、打碎,再重组。
“我要拍照。”美优将手机塞给阳一,自己则挑选了一匹最高大、最华丽的白色木马坐了上去。“听好指令,”她微笑着,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我要那种,看起来天真烂漫,好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的笑容。懂吗?就是那种,被心爱的王子殿下守护着的、幸福得快要融化掉的感觉。”
“王子殿下”五个字,她咬得极重。
阳一举起手机,冰冷的镜头对准了那张在灯光下近乎完美的脸。
“咔嚓。”
美优立刻招手让他过去看。她划动着照片,眉头微微皱起。
“这是什么?你的手在抖吗?为什么我的脸看起来这么僵硬?”她压低了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再来。”
“咔嚓。”
“不行!这张光线太暗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再拍!”
“咔嚓。”
“还是不对!我的头发乱了!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在周围情侣们甜蜜的自拍和欢笑声中,这边的气氛显得格外诡异。终于,在拍了第十几张之后,美优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她突然伸出手,用那看似小巧可爱的拳头,一下下地捶打着阳一的胸口。
“你这个笨蛋!怎么拍的嘛!真是的!是不是不想好了?”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刻意为之的、情人间的娇嗔。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打情骂俏。一个在闹小脾气的可爱女友,和一个无奈而宠溺地纵容着她的英俊男友。
甚至有路过的游客投来善意的、会心的微笑。
但只有阳一知道,她那看似柔软的拳头,每一记都用指关节精准地顶在他的肋骨上。那是一种沉闷的、能穿透肌肉、直达骨骼的钝痛。
她用最甜蜜的姿态,施加着最冷酷的惩罚。
他必须站在这里,在全世界最梦幻的旋转木马前,面带微笑地,承受着她的“撒娇”。
鬼屋是黑暗的狂欢。
在入口处,美优就“害怕”地尖叫一声,整个人都躲进了阳一身后,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阳一君,我好怕……你一定要保护我哦。”她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带着刻意制造的颤音。
闸门落下,世界瞬间被黑暗和血腥味的干冰吞没。
鬼屋里此起彼伏的,是其他游客真实的尖叫。而对阳一来说,真正的恐怖,并非那些突然跳出来的、戴着假发的NPC,也不是耳边环绕的凄厉音效。
真正的恐怖,来自环在他腰间的那双手。
在绝对的黑暗掩护下,美优的伪装被彻底卸下。她的指甲不再是试探性地刺入,而是像针一样,精准地找到了他腰间最敏感的软肉,然后,旋转、深陷。
那是一种持续的、尖锐的、几乎要将他活活剖开的剧痛。
“呜哇!”一个吊着的鬼影猛地从天花板上垂下,几乎擦着阳一的鼻尖。
美优在他身后“啊”地尖叫一声,掐在他腰间的手指又狠狠地加了一分力道。
阳一的额头冒出冷汗,。他必须忍受着这酷刑,同时还要维持着一个“保护者”的姿态,用自己的身体为身后的“公主”挡开那些所谓的恐怖。
他走在充满了虚假鬼魂的通道里,而他的身后,却附着一个真实的、以吸食他痛苦为乐的恶魔。
从鬼屋出来,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阳一感到一阵眩晕。
美优松开手,脸上又挂回了那副天真无邪的、心有余悸的表情。她甚至还踮起脚,帮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动作温柔得像一个真正的恋人。
“谢谢你,阳一君,”她说,“有你在,真有安全感。”
阳光刺眼,将她脸上的每一根绒毛都照得清晰无比。
阳一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傍晚,广场上挤满了等待烟火的人。
美优买了两个造型可爱的米奇头冰淇淋,一支草莓味,一支巧克力味。
“来,我们自拍一张。”她举起冰淇淋,将身体紧紧贴着阳一,强迫他低下头,和她一起做出亲密的姿态。
“笑啊,”她低声命令,“自然一点。”
阳一努力地牵动着早已僵硬的脸部肌肉,对着镜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咔嚓。”
美优满意地看着照片,然后,她将自己那支草莓味的冰淇淋递到阳一嘴边。
“啊——”她发出一个示意他张嘴的单音节。
周围的情侣们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甜蜜地分享着食物。阳一沉默地张开嘴,机械地咬下了一口。
冰凉的甜腻在他的口腔里化开,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他的喉咙。
在他吞下那口冰淇淋后,美优突然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说:
“这是赏你的。”
她的气息温热,带着草莓的香甜,话语却冰冷如霜。
“剩下的,”她将冰淇淋又往前递了递,那已经开始融化的粉色液体,正顺着蛋筒边缘,即将滴落到她白皙的手指上,“用你的舌头把它舔干净。别让它融化了滴下来,弄脏我的手,知道吗?”
阳一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抬起头,看到美优正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里充满了期待,一种观看动物表演般的、残忍的期待。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是孩子们的欢笑,是恋人们的低语。无数双眼睛,似乎都在看着这里。
他知道,只要他稍有迟疑,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那颗曾经无比高傲的头颅。
在全世界最幸福的广场上,在无数幸福的人群中,他像一只被驯化的小狗,伸出舌头,卑微地、颤抖地,一点一点地,舔舐着那支正在融化的、属于他主人的冰淇淋。
他能尝到奶油的甜味、蛋筒的香味,以及自己尊严彻底破碎后,涌上喉头的、咸涩的铁锈味。
当第一束烟火拖着金色的尾羽,尖啸着冲上夜空,在睡美人城堡的尖顶之上轰然炸开时,整个人群都沸腾了。
“哇——!”
绚烂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每一张仰起的、写满幸福与憧憬的脸。
美优拉着阳一,挤到了最前排的最佳观赏点。周围的情侣们都在拥抱、亲吻,将彼此的身影定格在这梦幻的背景板前。
然而,美优没有抬头。
她转过身,背对着那璀璨的烟火,用一种近乎痴迷的、混合着嫉妒、狂热与胜利感的病态目光,死死地盯着阳一。
烟火在她的眼底炸开,一明一暗,像是地狱深处燃烧的鬼火。
“轰——!”
又一朵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就在这声音的掩护下,美优踮起脚,将嘴唇紧紧地贴着阳一的耳朵,开始了自己的独白。她的声音很轻,像梦呓,却又像最恶毒的诅咒,一字一句地、精准地钻进他的鼓膜。
“真美啊,阳一君。”
(一朵蓝色的烟花炸开,冰冷的光映照着阳一毫无血色的侧脸。)
“你知道吗?像现在这样,和你穿着情侣装,在所有人的羡慕中,一起看这场烟火……这是我高中入学时,做过的最遥远、最美丽的梦。”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挽着他手臂的指甲又开始收紧。)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我连正眼看都不敢看的田中阳一,那个在全校女生面前,亲手拒绝了校花高坂诗织告白的、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
(高坂诗织……这个名字像一根针,扎进阳一麻木的神经里,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下午,樱花树下,少女哭红的眼睛。)
“……只有在沦为连人都算不上的‘器物’之后……”
(一连串密集的、金色的烟花升空,发出嘶嘶的尖啸,像是在为她的宣判伴奏。)
“……才能像现在这样,乖乖地、像条狗一样地被我牵着,陪在我身边,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当初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她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带着灼人的热度。
“你说,这命运是不是很会捉弄人啊?呵呵……呵呵呵呵……”
她的轻笑声,混杂在烟火剧烈的爆炸声中,显得格外尖锐和刺耳。阳一感觉自己的灵魂,正随着夜空中那不断炸开的光团,一次又一次地被撕成漫天粉末,冰冷地、无声地,再也无法拼凑。
他被迫站在这里,观看了一场关于“自己有多失败”的、盛大而绚烂的庆典。
烟火表演进入了最后的狂欢,无数的光点在空中同时炸裂,将整个夜空渲染得如同白昼。
在最密集、最辉煌的光影和巨响中,美优用那梦呓般的语调,说出了最后的、终结一切的诅咒。
“为了感谢你……帮我圆了这个美丽的梦。”
“我决定了,回去之后,要让你好好地‘体验’一下……”
她微微后退半步,目光下移,落在了自己那双穿了一整天、早已不再洁白的厚底运动鞋上。
“……我的脚上,沾满了迪士尼乐园一整天的‘梦想’和‘幸福’,到底是什么味道哦……”
烟火落尽,夜空重归黑暗。
周围的欢呼声和掌声潮水般涌来,而阳一的世界,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死寂。
第四十章
微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过上野公园不忍池,卷起的不是荷花的清香,而是万物凋零后,那股混杂着腐烂水草与湿润泥土的、属于死亡的腥气。
曾经在盛夏时节铺满整个池面的碧绿荷叶,如今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枯黄、破败的残骸,它们蜷缩着焦黑的边缘,无力地瘫倒在浑浊的水面上,随着微风的吹拂,有气无力地摇晃着,像一群溺水者最后的挣扎。水面上,只剩下无数光秃秃的、呈黑褐色的莲蓬,它们不约而同地低垂着头,如同墓园里沉默的十字碑,为一场盛大夏日的死亡,举行着无声的葬礼。
这里异常安静,静得让人心慌。偶尔能听到几声乌鸦沙哑的啼叫,从远处干枯的树枝上传来,又迅速被这片萧索的寂寥吞没。风吹过枯荷时发出的“沙沙”声,像是亡魂在池边无意识的低语。
这份近乎死寂的氛围,将长椅上传来的、女孩们那略显无聊的聊天声,衬托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说起来,玲奈,你周末真的要去参加那个联谊吗?对方都是些什么人啊?”渡边美优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双腿,脚上那双崭新的厚底运动鞋一下下地轻点着地面,似乎想在这片死寂中,制造出一点属于自己的、鲜活的声响。
高坂诗织打了个哈欠,从爱马仕手袋里拿出一面小巧的补妆镜,仔细审视着自己完美无瑕的妆容,漫不经心地插话道:“还能是什么人,无非就是些仗着家里有点小钱,就以为自己能配得上玲奈的蠢货罢了。”
早乙女玲奈依旧挂着那副招牌式的、和煦如春风的微笑,她轻轻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到耳后,用她那特有的、仿佛浸过蜜糖般温润的语调缓缓说道:“也不能这么说,父亲的合作伙伴总要给些面子的。就当是去看看风景,打发一下时间好了。”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跪在她们脚边不远处的、那片潮湿泥土地上的田中阳一。
“说起来,还是玩弄这个玩具的时候,时间过得比较快呢。只可惜,最近好像有点玩腻了。”玲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让人听不出是真是假的惋惜。
阳一,就像一件被她们随手扔在长椅边的、用旧了的行李。
半小时前,当她们一行人到达这片萧瑟的池边时,早乙女玲奈用她那最温柔的、仿佛情人耳语般的语调,对他下达了今天最后一个,也是最冰冷的命令:
“田中君,跪在我们脚边的泥土地上,不许发出任何声音,不许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直到我们想离开为止。”
于是,他便跪在了这里。
像一座没有生命的、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雕塑,沉默地,一动不动地,成为了这片凋零风景中最不协调、也最应景的一部分。
他的膝盖,正深深地陷在夏末秋初那微凉而潮湿的泥土里。泥土的颗粒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布料,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皮肤上。那股混合着腐草与陈年落叶的腥味,持续不断地钻入他的鼻腔,与他胸腔内那股名为“绝望”的腐朽气息,内外呼应。
女孩们已经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她们的谈话内容,从新一季的限量款包包,跳跃到某个偶像明星的最新八卦,又从哪个班的男生最帅,转移到周末是去银座购物还是去箱根泡温泉。
每一个字,都属于另一个阳一光鲜亮丽、与他无关的遥远世界。而这些声音,就像一把把无形的、生了锈的小刀,在他的耳膜上反复刮擦,提醒着他眼下的处境。
他低着头,视野里只有身前那片潮湿的、混杂着枯叶的黑色泥土。他看着一只小小的、黑色的蚂蚁,正奋力地拖拽着一片比它身体大上好几倍的枯叶碎片,艰难地,却又执着地,向着未知的巢穴前进。
活着……
阳一的意识有些涣散。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或许还不如这只蚂蚁。蚂蚁至少还有目标,还有家,还有存在的意义。而他呢?他跪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为了充当一群少女无聊时,用来确认自身优越感的背景板吗?
就在这片凝固的、充满了阶级与恶意的、仿佛被抽成真空的空气中,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可爱的、印着卡通汽车的T恤,像一团不受任何规则束缚的、明亮的生命火焰,追着一个鲜艳的、与这片萧瑟景色格格不入的红色皮球,跌跌撞撞地,从不远处的林荫小道上跑了过来。
那颗红色的皮球,在草地上欢快地弹跳着,带着一种极具戏剧性的、仿佛被命运精准安排好的轨迹,越过了草地与泥土的分界线,不偏不倚地,滚到了正跪在地上的阳一脚边,轻轻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碰了一下他的膝盖,然后安安静静地停下了。
那一瞬间,阳一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颗皮球轻轻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那红色,太鲜艳了。
鲜艳得像血,像火,像他记忆中,母亲在病床上,用尽最后力气为他织的那条红色围巾。它像一滴滚烫的颜料,滴入了他那片早已被折磨得只剩下黑白灰的、死寂的世界里,瞬间晕染开一片刺目的涟漪。
小男孩追着球,跑到了阳一的面前,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仰起那张天真无邪的、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用他那双清澈得像初生泉水一样的眼睛,好奇地,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正跪在地上的、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那双眼睛里,没有“命格”与“器物”的分别,没有高高在上的鄙夷与傲慢,没有戏谑的玩味与残忍,更没有那种如同评估物品般的冰冷。它纯净得像一块未经打磨的水晶,只是单纯地、直接地,倒映出它所看到的一切。
它看到了一个跪着的人。
它看到了一个好看的、但似乎很不开心的人。
在与那双眼睛对视的刹那,阳一感觉自己内心深处那间被无数次痛苦和羞辱强行钉上木板、贴满封条的、名为“人性”的房间,那紧闭的房门,被这道纯净的目光,照出了一丝微弱的缝隙。
小男孩看了一会儿,似乎并没有觉得一个大哥哥跪在地上有什么奇怪。他只是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了指停在阳一膝盖边的皮球,然后,用最清脆、最自然的、如同风铃般悦耳的童音,提出了一个属于人类社会最正常、最基础、也最理所当然的请求:
“叔叔,可以帮我捡一下球吗?”
……叔叔。
这个词,像一道横跨了整个宇宙的惊雷,在阳一早已麻木混沌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响。
不是“器物”,不是“垃圾”,不是“废物”,不是“狗”,甚至不是“田中君”。
是“叔叔”。
一个正常的、属于社会关系范畴的、带着一丝尊敬和亲近的称呼。
一个将他重新拉回到“人”的序列里的称呼。
长椅上,女孩们那原本有些散漫的聊天声,戛然而告止。
仿佛一部正在播放的电影,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
早乙女玲奈那带着审视与探究的、仿佛在观察一只小白鼠如何应对突发刺激的、饶有兴致的眼神;
渡边美优那充满玩味的、期待着一场好戏即将上演的、毫不掩饰的兴奋眼神;
铃木亚纪那带着警告与威胁的、冰冷刺骨的、仿佛在说“你敢动一下试试”的凶狠眼神;
以及周围其他几个跟班女生,那混合着好奇、轻蔑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
……如同数道无形的、高强度的探照灯,在一瞬间,全部聚焦在了阳一的身上。
她们没有说话。
没有一个人开口。
但这份沉默,却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更有力量。它像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瞬间笼罩了这片小小的空间,将空气抽干,让气压陡然升高。
阳一,成了这张网中央,那只无处可逃的猎物。
这是一个考场。
一个突如其来的、无声的、却又无比庄重的终极考场。
考官,是她们。
而考题,只有一个:跪在地上的这个“东西”,在面对一个来自“人类社会”的、最基本的善意请求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是对他这件“作品”的最终验收。
是对她们数月以来,那无数次或精心编排、或随心所欲的“调教成果”的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公开考试。
她们想知道,这件被她们用痛苦、羞辱、饥饿和恐惧精心打磨出来的工具,是否已经彻底地、完美地,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的属性。
战争,在阳一的灵魂深处,一触即发。
那声清脆的“叔叔”,像一把生了锈的、布满豁口、却又无比锋利的古老钥匙,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强行撬开了他内心那间尘封已久的房间。
房间里的灯,被点亮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名叫“田中阳一”的少年。那个会在电车上给老人让座的少年;那个会在雨天,将自己的伞分给没带伞的女同学一半的少年;那个会在篮球比赛后,主动跑去捡起滚到场边的足球,并笑着扔还给隔壁足球队的少年……
那个少年,就是他自己。
“动啊!”
那个少年在他的脑海里,用他自己的声音,在疯狂地尖叫,在歇斯底里地咆哮。
“动一下!求你了!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弯腰!伸手!把那个球捡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忘了吗?!”
阳一的意志,在这一刻被前所未有地唤醒。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这股意志的驱使下,疯狂地呐喊着,想要做出那个最简单的、最理所当然的、属于“人”的动作。
弯腰。
伸手。
捡起那个红色的皮球。
然后,微笑着,递给面前这个可爱的、用一双纯净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孩子。
这不仅仅是捡球。
这是他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具被欲望和恶意所驱使的、行尸走肉的躯壳的最后机会。
这是他向这个世界,也向他自己,证明他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属于“田中阳一”的、尚未熄灭的火种的唯一机会。
这是他重回“人”的世界的,最后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门票。
他想动。
他真的想动。
他的大脑已经发出了最明确、最强烈的指令。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这个念头而微微地、预备性地收缩了一下。
但是,他失败了。
彻彻底底地,一败涂地。
他的意志,在他那具早已被无数次痛苦和恐惧所彻底改造的、如同最精密仪器的身体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无力。
那股刚刚燃起的、想要作为“人”而行动的微弱火苗,在他神经反射弧最深处,那如同深渊巨兽般盘踞着的、“条件反射”的面前,被一口,彻底吞噬。
当他产生“弯腰”这个念头的瞬间——
铃木亚纪那张因为兴奋而扭曲的脸,和那根带着风声、狠狠抽在他后背上的木棍,所带来的那种撕心裂肺的、仿佛连骨头都被一并抽裂的剧痛记忆,如同闪电般,瞬间贯穿了他的脊椎。他的背部肌肉猛地一僵,一股强烈的、源于记忆的痉挛感,让他连最微小的弯曲都做不到。
当他产生“伸手”这个念头的瞬间——
渡边美优在迪士尼乐园过山车上,那双因为极致的兴奋而死死掐入他手臂的、尖锐的指甲,所带来的那种仿佛要将他皮肉活活撕开的刺痛感;以及相田绘里奈在私宅里,用她那双穿着昂贵皮鞋的脚,以一种优雅而残忍的姿态,反复碾磨他手掌指骨时,那种骨头即将被碾碎的、令人作呕的钝痛……
……这些混杂在一起的痛苦记忆,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由最坚韧的钢丝编织而成的锁链,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双臂,将他想要抬起手的那个念头,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想微笑。
他想对那个孩子,露出一个属于“叔叔”的、友善的微笑。
但早乙女玲奈那张总是挂着温柔笑意的、仿佛圣女般的脸,和他被迫跪在镜子前,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卑微地舔舐着她的鞋底时,她凑在他耳边,用那最轻柔的语调说出的、最恶毒的话语,瞬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看,田中君,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哦。”
他的脸部肌肉,瞬间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他连牵动一下嘴角,都做不到。
他就像一台被写入了底层禁令的机器人。任何一个想要违反“不许动”这条核心指令的念头,都会立刻触发他身体内部的、对“惩罚”的记忆性剧痛。
他想抬起手,却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上面。
他想弯下腰,脊椎却僵硬得如同被灌注了水泥的钢筋。
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因为这剧烈的、天人交战般的内心斗争而产生的、全身性的、细微的颤抖,却无法做出那个全世界最简单的动作。
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了。
一秒。
两秒。
三秒。
小男孩歪了歪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好奇的神色,逐渐被一丝不解所取代。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大哥哥,只是看着他,却一动不动。
而长椅上的女孩们,她们脸上的表情,也在这漫长的几秒钟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早乙女玲奈嘴角的笑意,愈发温和,那是一种智力上的、洞悉一切的优越感。仿佛在说:“果然如此,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渡边美优的眼神,从最初的期待,转变为一种心满意足的欣赏。仿佛在看着自己最心爱的、最听话的玩具,完美地执行了一个高难度的“不许动”指令。
而铃木亚纪,她那冰冷的目光中,警告的意味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最直接的、确认了自己权力的满足感。她确信,她用木棍和钳子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是所有“调教”中最深刻、最有效的。
最终,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炼狱般的内心挣扎后,阳一,缓缓地,缓缓地,放弃了抵抗。
他那刚刚被点燃的、属于“田中阳一”的微弱火苗,在他身体深处那头名为“恐惧”的巨兽面前,彻底熄灭了。
他认输了。
他低下了那颗曾经在无数人仰望中、无比高傲的头颅,目光死死地、麻木地,重新聚焦于自己身前的那片潮湿的、混杂着枯叶的黑色泥土。
他一动不动。
像一座在风雨中被侵蚀了千年的、没有灵魂的石像。
小男孩又等了一会儿。
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不解的神色,最终转变为一丝淡淡的失望。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不理他。
他自己弯下腰,伸出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捡起了那个红色的皮球。
然后,他抱着球,头也不回地,向着不远处正朝他招手的、他妈妈的方向,跑开了。
在他转身跑开的那一刻。
在那个象征着“人性”与“纯真”的使者,彻底离开这个考场的那一刻。
长椅上的女孩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满意的、压抑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轻笑声。
那笑声极轻,像羽毛落地,像雪花融化。
却又像墓碑落成的最后一声锤响,为这场无声的审判,画上了一个完美而残忍的句号。
她们的“作品”,完成了。
而阳一,在这一刻,无声地,滚烫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那泪水,顺着他早已失去血色的脸颊,缓缓滑落,最终滴落在他身前的那片黑色泥土里,无声无息地,被这片象征着死亡与腐朽的土地,彻底吸收。
这不是因为屈辱。
也不是因为悲伤。
因为一个死人,是不会感到屈辱和悲伤的。
这眼泪,只是因为他清晰地、绝望地、无可辩驳地意识到——
那个叫做“田中阳一”的人,在刚刚那几秒钟里,在他自己的选择下,已经彻底地,死去了。
他的肉体,还跪在这里,还活着,还在呼吸。
但他的灵魂,已经为自己举行完了它最后的、无声的葬礼。
从此以后,跪在这里的,不再是一个在绝望中挣扎的“人”。
而仅仅是一具,会呼吸,会感到疼痛,会执行命令的,名为“器物”的,完美的工具。
深渊,仍在含笑凝视。
并等待着他,以“非人”的姿态,奏响下一段,更加绝望、也更加麻木的乐章。